錦一原本走得尚好,卻突然被人迎麵撞了一下,在濕滑的雪地上哧溜了兩下,終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個四腳朝天。


    她叫苦不迭,爬起來看究竟是什麽人,走路也不帶眼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趕著去投胎呢。


    誰知湊近一看,竟然是鹹福宮的芙英姑姑,錦一的怒火也消了一大半,趕緊將她扶了起來,問道:“姑姑,這麽晚了,你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做什麽?剛才那下可把你摔疼了吧?”


    芙英渾身都在顫抖,像是害怕到了極點,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仿佛是抓住了救兵稻草似的,不肯撒手。


    錦一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反握住她的手,聲音也放輕了些,生怕把她嚇著了,“姑姑,你遇著什麽事了,把你嚇成這樣?”


    “薛公公?”緩了緩氣的芙英回過神來,先是目光呆滯地看著她,而後反應過來,力度大得像是能把她的手拽下來,苦苦哀求道,“薛公公,薛公公,你這次可要幫幫我!”


    也不知道她哪兒來這麽大的勁兒,疼得錦一咬緊了牙,“幫……幫你什麽?”


    “幫我……幫我……你同東廠的蕭廠公是舊識吧,能求他饒我一命麽?不不不,他定不會饒了我。我我……出宮,對,我應該出宮才對。你能幫我出宮麽?”


    錦一見她好像有些神誌不清了,一個人不知道在胡言亂語什麽,聽得雲裏霧裏的,於是想讓她冷靜一下再好好說,卻突然衝上來一行人,將她們團團圍住了。


    燈籠昏暗的光非但沒有驅走黑暗,反倒加深了人的恐懼。


    領頭的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鄭昌安,芙英看見他如同看見了斷頭台上的劊子手,試圖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指著錦一說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是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告訴我的!”


    “……我?”錦一驚呆了,反指著自己,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就背了黑鍋,“姑姑,我告訴你什麽事了,你這樣誣蔑我?”


    她很是不可置信,沒想到平日待人良善的芙英姑姑會變成這樣,怎麽能說翻臉就翻臉了呢。


    “你……你才別誣蔑我!”芙英一把把她推了出去,“鄭少監,您要抓就抓她,我真的是無辜的!”


    錦一被推得一個踉蹌,剛好停在了鄭昌安的跟前。


    雖說她早已見慣了這宮中的世態炎涼,知道就算你不傷人,別人也不一定不會害你,也懂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道理,可真當這種事發生到自己的身上,還是免不了一陣心寒。


    鄭昌安沒耐心聽她們互相推脫責任,反正奉督主之命,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既然相互推卸,那就索性都不留,手一揮,道:“廢話少說,兩個都給我抓起來!”


    眼見著身邊的人就要衝上來了,錦一被逼急了,隻好用了個下下策,腆著臉皮套起了近乎來,“鄭少監,您還記得奴才麽?”


    既然對方不惜當小人,那她為何要裝聖人,一命換一命的招數誰還不會。


    幸好這話多少還是起了作用,鄭昌安雖有猜疑,仍讓下屬停了下來,自己先仔細打量了打量錦一的臉。


    不過這紫禁城裏的太監沒有一萬也有九千,真要讓他都挨個認完,那幹脆成天就光和這些太監打交道得了。


    就在他懷疑對方是不是在拖延時間之際,又聽見她說了句“我是神宮監的錦一啊”。


    錦一,錦一,這名字聽著怪耳熟的。


    見他依然板著個臉,凶神惡煞的,錦一咽了咽口水,鼓著勇氣再接再勵,“鄭少監,與其在這兒爭,不如您行個方便,通融一下,讓奴才見廠公一麵,誰是誰非便一目了然了。”


    一聽她提起了督主,鄭昌安倒是有了一點印象。跟在蕭丞身邊這麽幾年,雖然從未從他口中聽過這個名字,但多多少少也耳聞了些傳言。


    盡管不知道真假,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要傳言是真的,而他又恰好錯殺了,那後果……真是不敢想。


    於是他左思右想了一番的結果便是錦一和芙英此刻正候在坤寧宮的門口。


    進去通報的宮女遲遲沒有出來,鄭昌安也有些急了,越想越後悔。


    你說這禁宮之中都還沒能找到能摸清督主心思的,他怎麽就一時糊塗了呢!要是最後弄巧成拙,倒黴的可是他啊!


    等了好一會兒,宮女仍舊沒出來,倒是蕭丞走了出來。


    簷上的燈不比殿內的亮,使得他看上去就像是逆光而行,頎長的身子被薄薄的光暈勾勒了一圈,臉卻置於黑暗之中。


    他不急不緩地一步一步下了台階,喚了句“昌安”,聽得鄭昌安急忙走上前,應道:“屬下在。”


    蕭丞瞥著他,薄唇勾起了一絲淺淺的弧度,掐撚佛珠的動作卻停了下來,“你是聽不明白咱家的話麽?”


    鄭昌安一聽這話,知道接下來不會有好事發生,不安得心跳如擂鼓,正想解釋,卻又聽得他說:“既然耳朵長著也沒用處,那便割了吧。”


    他說得倒是雲淡風輕,可把鄭昌安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連連求饒:“督主,下屬知錯了,下回絕不會再犯了,請督主再給下屬一次機會!”


    一直埋著頭的錦一也倏地抬起頭來,望著蕭丞,像是想看透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可也沒看出個什麽所以然來。


    他的所有心緒都沉在如深潭般的眼底,平靜而不可測。


    以前老督主總誇他能成大器,而錦一隻是一個扶不起的阿鬥,她還為此爭執了許久,試圖用事實說話,如今一看,她也總算是想明白了。


    確實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而蕭丞似是有所察覺,微微一側頭便對上了她的視線,也不移開,就這樣看著她,目光悲涼,嗟歎了一聲,卻不是對她說。


    “看來你確實聽不懂咱家的話。”


    森冷的聲音比這起風的夜還要凍骨,周遭的人都噤若寒蟬,鄭昌安也自知沒有轉圜的餘地,不再乞求得到他的原諒。


    “屬……屬下知道了。”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和他是絕不能討價還價的,否則隻會讓自己落得個生不如死的下場,於是鄭昌安心一橫,從腰間拔出劍,咬牙割下了自己的雙耳。


    邵生在旁邊都看得一陣疼,捂了捂自個兒的耳朵,見蕭丞走了,趕緊從衣服裏掏出一個瓶子,悄悄遞給了他,叮囑道:“擦了藥止了疼就趕緊去把督主吩咐的事辦妥了,別再出什麽差池了啊。”


    鄭昌安疼得直冒冷汗,又不能叫出來,連握瓶子的勁兒都使不上來,邵生隻好交代給其他人,然後拎走了錦一,而她一臉的莫名其妙,掙脫著,道:“我跟著你們作甚?”


    邵生覺得她這話才問得可笑,“你同那宮女一同被抓來,難道不應該被審問一下麽?”


    “可我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你還不信我麽?”


    “你說的可不作數。再說了,就算我信也沒用,最後那是督主說了算。”


    錦一撇了撇嘴角,嘟囔道:“要殺便殺,還審什麽審。”


    邵生耳尖,聽了她這抱怨,倒不樂意了起來,端著架子訓道:“怎麽著,咱家督主被你擺了一道,還不許他還回來麽?”


    “……”錦一提了一口氣,半天也沒吐一個字出來。仔細想一想,他說的的確在理,也沒什麽能讓她反駁的。


    “哼,理虧了吧。”見她沒話說,邵生揚眉吐氣。


    錦一哪還有心思和他鬥嘴,想回頭再看看鄭昌安,又覺得於心有愧,忍不住問道:“既然他也不想殺我,那鄭少監也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還要被懲罰?”


    “嗯,這個麽……”邵生摸了摸下頜,也說不太準,“你得去問督主,我哪兒摸得清他老人家的想法。”


    不過依他來看,雖然鄭昌安這事做得的確沒什麽錯,可是也不能把督主藏了好幾年的人直接給送到這兒地來啊,那和做錯又有什麽區別。


    這下好了,不僅沒了下麵,上麵也沒了,慘呐。


    可是直到錦一坐上了馬車也沒有開口問蕭丞。寬敞的車內,兩人各坐一方,靜得隻能聽見達達的馬蹄聲。


    她坐得很靠外,獨自望著簷頭的燈籠出神,身子也挺得筆直,像是時時刻刻都在警惕著什麽。


    “你不是說不怕我麽,離這麽遠做什麽?”


    簾子的縫隙間一直有風鑽進來,間或夾雜著小雪,吹得錦一四肢冰涼,她沒有回頭,話卻還是說得好聽,“能同廠公坐同一輛馬車已經讓奴才倍感惶恐,豈敢再不分尊卑。”


    “那薛公公把咱家當作救命符使的時候,可曾惶恐過?”蕭丞正低著頭撥弄珠子,聞言,嘴角的笑容更盛。


    錦一放在膝上的雙手越收越緊,像是能把衣服捏破似的,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嘴唇也被咬得慘白。


    其實她一直以為,雖然他們已至遠至疏,可是應該還未至陌路,現在想來也不過是她的以為而已,從不念舊的蕭丞怎麽可能會讓過去牽絆住自己。


    錯就錯在,她真的不應該不自量力,不應該遇著麻煩了還想著找他,更不應該心性不堅定,做出了這種自相矛盾的事來。


    “是奴才不識好歹,被蒙了心智,竟然把主意打到廠公的頭上來了,奴才甘願受罰。”


    他神色未變,手中的珠子卻有了小細紋,見她既然誠心想贖過,於是成全道:“那便下去跟著馬車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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