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將屋裏人的影子映在了窗上,幾乎占據了整扇窗,黑影看上去有些可怖,仿佛隨時都能吞噬所有,就像是隻在夜間出沒的鬼怪。


    而裏麵似乎也不甚太平的樣子,間或傳來些砸碎東西的聲音。看來這回萬歲爺真是氣得不輕啊,就是可憐皇後娘娘了。


    不過蕭丞無心旁觀這場鬧劇,便掖著手,站在院中等。


    其實在這宮中待了這麽多年,他早就習慣了等,隻是以前輕狂,時常不願無所作為地空等,吃過不少苦頭後方才練得了如今的耐心。


    然而卻總有那麽一人能輕易打破,他也不覺得惱,甚至還甘之如飴,這種滋味對蕭丞而言太過危險了。


    人一旦有了軟肋,不管身上的盔甲有多無堅不摧,也護不了了。


    神思遊走間,門突然從裏邊打開了,先入眼的是一雙玉帶皮靴,蕭丞忙斂起心神,嗬腰走上前。


    “朕一直不見你來,還以為出了什麽事。”皇帝一見他,原本不太好看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一些,“怎麽到了也不進來,候在這兒做什麽?”


    蕭丞行了行禮,道:“主子要同娘娘要說些體己話,臣進去反倒壞了興致,所以就在外麵等著。”


    他的這份體貼總教人覺得舒心,皇帝想起剛才的情形,覺得他進來也確實不是什麽好事,於是沒有過多計較什麽,“朕最近忙著陪惠妃,倒是很久沒有和你說過話了。這會兒正好,你陪朕走走。”


    蕭丞應了一聲“是”,讓隨行的人都留在了原處,獨自跟在皇帝的身邊。


    出了坤寧門沒多遠便是禦花園了,方才還探出一角的月亮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此刻正是雲深霧濃,空氣濕冷,燈火的光芒被染得淺淡,看什麽都是迷迷滂滂的,不過倒是更襯得四野梅香沁人。


    其實和先皇的暴虐無道比起來,這位皇帝算得上是溫潤如玉了。二十歲登基,到現在也不過兩年光景,除了肆意酒色,愛吟詩作畫,也沒旁的什麽值得詬病的了。


    隻是比起站在萬人向往的寂寞高台上,大概紅樓綠窗的繁華更適合他,所以對於全天下的百姓來說,這樣的君主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因為他似乎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風花雪月上。


    不過多虧了他這詩酒盡歡的性子,倒為蕭丞免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行了一段路,皇帝終於複又開口道:“聽說你近日來坤寧宮來得格外頻繁?”


    他的語氣聽不出有什麽異常的地方,問的問題卻又很耐人尋味,但蕭丞清楚皇帝的脾性,這種一查便知的事,犯得著皇帝親自來問麽,不過是想看看他是如何說的罷了,又或是還有別的話要說。


    蕭丞低眉折腰,恭謹道:“回皇上的話,前段時間後宮的事瑣碎繁雜,加上皇後娘娘鳳體抱恙,臣便想著為娘娘分擔些,所以才會時時出入坤寧宮。”


    皇帝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聽了他的回答後隻是微微點頭,並未多加追問什麽,停下來看著他,道:“既然如此,那你說說,寧妃是真的上吊了,還是被人陷害的?”


    若說寧妃與別的男人私通,實在有損龍顏,就算是真的,皇帝也不會高興到哪兒去,甚至還會遷怒,所以為了不惹禍上身,稟報時也隻說了她是因為失了寵變得神神顛顛,跑到坤寧宮撒了一番潑後上吊自盡了。


    可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畢竟死的又不是什麽無名鼠輩,而是風光一時的寧妃,宮裏的人難免不會議論紛紛。或許一不小心,一些話就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裏。


    多情的人總是如此,明明當初早就對寧妃不聞不問了,偏又不能真的放下,失去後才會重新憶起舊日景況,於是想著為對方最後再做一件事,以彰顯自己的情深意長。


    他話中的弦外之意再明顯不過了,蕭丞麵上仍端然得不動聲色,將問題又推了回去,“臣以為主子心中早有定奪,不知為何又突然提及此事?”


    皇帝歎息了一聲,似乎也頗為頭疼的樣子,“朕倒不是懷疑皇後,隻是前幾日惠妃突然提及此事,讓朕又犯了難。如若寧妃真的是被陷害的,那朕豈不是太昏庸無能了。”


    聽他提起惠妃,蕭丞的眉頭一皺,少頃又變得平和,勸慰道:“主子就是大明的王法,無須顧慮太多,且隨心所想,別被旁的擾亂了判斷。”


    本來皇帝對於寧妃之死並未懷疑過什麽的,卻因惠妃無意間說的幾句話,就去了坤寧宮同皇後好好對證,又惹得皇後梨花帶雨朝他哭訴了一番,其他的什麽也沒有問到。


    就算他同皇後之間沒什麽感情可言,但畢竟是做了八載的夫妻,誰會願意相信曾經枕邊人的心腸會是這麽歹毒。隻是現在還缺一個附和的聲音來堅定他的判斷,聽蕭丞這麽一說後,釋懷了許多。


    “看來的確是朕多慮了。先前朕在坤寧宮,被一時的氣惱衝昏了頭腦,可能有些話說得重了點,改日你在皇後麵前替朕解釋解釋。”


    而後又話鋒一轉,“不過這事倒是給朕提了一個醒。你既為司禮監掌印,除了輔佐朝政,還要幫著皇後掌管後宮,斷不可任由有心之人鑽了空子,生出事端來,把宮裏攪得一塌糊塗。”


    蕭丞拱手作揖,眉宇間淨是虔敬之色,“臣定不會負了主子的期望。”


    “有你在,朕就放心多了。”一番對話下來,心中的結終於解開了,皇帝也沒那麽憂慮了,讚許地點了點頭,“時辰也不早了,明日還要去寺裏祈福,你就不用再伺候朕了,早些回去吧。”


    說完後也不再多做逗留,轉身走回坤寧門前,乘了步輦,起駕往永和宮去。


    站在遠處的邵生等皇帝走遠後才小步跑到蕭丞的身邊,讓他拿主意,“督主,方才我問過坤寧宮的瑜盈姑姑了,說是萬歲爺為了寧妃的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皇後現在還在屋裏傷心著呢。您是這就過去還是……”


    蕭丞收回視線,踱步朝反方向走去,“皇後娘娘平素忍得太久,能哭出來是好事,咱家去不是成了多管閑事麽。”


    “這……”這番似是而非的話聽得邵生是一頭霧水,以為自家督主隻是在說笑,可見他的樣子又不像,於是欲言又止,隻能緊跟上他的腳步,卻跟不上他的頭腦。


    不過也不打緊,反正也沒怎麽跟上過。要是督主有意不想讓他知道,那再怎麽摳著腦袋想也是白費勁兒。


    邵生也不鑽牛角尖,既然碰了壁,再另外找了一條路走便是了,“督主,明日錦……薛公公就要來坤寧宮了,需要我去打點一下麽?”


    “邵生。”


    蕭丞喚了他一聲,像極了那晚喊鄭昌安名字時的語氣,邵生趕忙應了一聲,卻是聽得心生惶惶,臉一下子失了血色,額頭還冒出冷汗來,暗歎這馬屁可真的不好拍啊。


    “咱家有教過你自作聰明麽?”


    “沒有沒有。”邵生連搖頭,認錯道,“是我自以為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好在蕭丞也並沒有責罰他什麽,過了一會兒,又問道:“咱們惠妃娘娘進宮多久了?”


    惠妃?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突然提她做什麽?


    不過剛才已經吃過一次虧了,邵生不敢再多嘴,一邊納悶著一邊在心頭數了一下,回答道:“約莫一個月的樣子。”


    “一個月。”蕭丞輕聲重複了一遍,仿佛感慨頗深,悵歎道,“唉,看來娘娘已經在宮中站穩了腳跟,不再需要咱家了。”


    邵生一聽,愣了一下。原來惠妃才是問題的症結所在,沒想到一不留神,竟然差點就被一個女人給設計了?


    這個結果實在有些超乎他的意料,他想了半天還是沒料到背後插刀的人會是惠妃,畢竟事情發生得沒有任何征兆。果然是會咬人的狗不叫,平日裏不做聲不出氣的,竟然還會做出這種令人咋舌的事。


    可是明明已經是三千寵愛在一身的人了,就這樣安安分分地享受著難道不好麽,還嫌得到的不夠多,偏偏要對不該碰的東西生出妄念。


    隻不過若是單憑她一個人的力量,是絕不敢這樣做的,除非她已經找到了別的靠山。可找到了靠山又能如何,以為就可以為所欲為了麽。


    真是自作聰明,愚昧至極。


    就連督主手中一枚小小的棋子都不配做,竟然還敢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耍花招,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通常不識時務的人的下場都不好,就不怕自己變成第二個寧妃麽。


    不懂得感恩也就算了,沒想到到頭來還反咬他們一口,邵生氣得直咬牙,道:“我這就去查查到底是誰在背後給她撐腰!”


    “不急。”蕭丞似是不太想這麽早就結束,徐徐開口道,“既然娘娘送了咱家這樣一份厚禮,咱家怎麽能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得好好回贈一份才是。”


    霧靄輕柔地彌漫開來,如白雲湧動,恍若蓬萊仙境,而曛黃的餘光中他風骨清俊,聲音中似乎還帶了些憂悒,卻聽得人一陣驚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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