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器用蕭丞,加之皇後也信任他,所以命他伴在小皇子左右,教授四書章句和古今政典。


    雖然有時候這位老師嚴厲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不過小皇子對他還是依賴至極,隻有在他的麵前才會像個七歲的孩童,對他大概就是個又愛又怕的感覺。


    見他遲遲不說話,即便小皇子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被弄得心底越發沒有譜。明明是那個女人有意要害他摔下馬,怎麽像是他做錯了事似的,於是不滿地嘟囔道:“我還差點摔著呢……”


    硬的不行就來軟的,簡直和某人的行徑如出一轍。


    蕭丞收回視線,低頭看著這個隻及自己腰高的小娃娃,對於他積極的認錯態度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隻說了一句“殿下言重了”便牽著他的手往前走,又想起了什麽,回頭道:“薛公公還想跪著不走麽?”


    “這……這就來。”錦一最後再揉了一把腰,而後站起來快步朝他們走去。


    既然小皇子罰不得,那總得有人嚐嚐教訓,宮女太監們心裏也清楚這一點,於是此刻還苦巴巴地跪在雪地上,就算人都走光了,隻要蕭丞沒讓他們起來,他們也不能擅自起身,也不知道這一跪要跪多久。


    所以奴才永遠是最吃力不討好的角色,因為主子惹出的事端都得由他們受著,還不能吭聲叫苦。


    可是凡事總有例外。看著隻有錦一一人能夠免於受罰,他們又是羨慕又是恨,不知他是怎麽攀上東廠廠公這根高枝的。


    錦一哪裏管得著別人在背後說什麽,頂著他們包含了千種情緒的目光,來到了蕭丞和小皇子的身邊。


    大概是在此之前他剛好問到小皇子是否傷著了,所以她一靠近就被小皇子指著鼻子,頗為嫌棄地說道:“喏,就是他。渾身都是骨頭,硌死我了。”


    “……”錦一萬萬沒想到自己拚死拚活接住他,還會被倒打一耙。


    蕭丞斜覷了她一眼,見她悄悄癟了癟嘴,看上去很委屈的樣子,眉峰微抬,竟認同道:“確實硌人。”


    “……”


    兩人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錦一覺著自己還是不說話為好,反正也說不過,於是緊緊閉著嘴,隻是一個勁地假笑附和。


    見大伴站在自己這邊,小皇子又高興了起來,差點一蹦一跳地走路,繃著臉說了一句“不過你也是護主有功,該獎”後語氣也不再像個小大人,好奇地問道:“你是哪個宮的?”


    今日是小皇子第一次見她,除此之外,對她並沒有什麽別的印象。況且,看她的樣子,也不像是什麽有頭有臉的人物,隻不過就是一個奴才罷了,可大伴好像待她不一般,應該是有什麽來頭的吧,


    “回殿下,奴才是坤寧宮的。方才皇後娘娘派奴才來找您,想讓你去一趟坤寧宮。”因為他人小,錦一必須佝著身子才能同他保持一個高度,很是艱辛地回答著。


    皇後的本意恐怕也隻是想讓他們父子見見麵,以此來側麵提醒一下皇帝,別忘了他還有一個皇子。


    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誰能料到皇帝還沒坐一會兒就走了,皇後精心的安排就這樣打了水漂。


    事已至此,本來小皇子去不去坤寧宮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兒了,隻不過碰巧又發生了剛才那一出,隻怕現在事情已經傳到皇後的耳朵裏了,眼下最主要的是讓她安心,所以這一遭還是要走的。


    “母後?”小皇子聽了錦一的話,似有困惑,卻也不問她,反而是望著蕭丞,“大伴知道母後找我是為了什麽事麽?”


    如果消息傳得那麽快,母妃找他真是為了這件事,他倒有些不想去,因為麵對哭哭啼啼的母妃,他實在是沒轍。


    “臣也不太清楚,殿下去了便知。”蕭丞低眸看著他,順帶著餘光也瞥到了小皇子旁邊的人。


    錦一的身子低得仿佛快要貼到地上去了,再這樣下去,恐怕遲早都會變成四肢行走。他皺了皺眉頭,吩咐道:“勞煩薛公公去太醫院請位太醫來坤寧宮。”


    她一聽,如獲大赦,趕緊應了聲,“是,奴才這就去。”接著就邁步朝太醫院走去。


    見他特意支開了錦一,小皇子好像明白了什麽,神情變得有些神秘兮兮的,小聲問道:“大伴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麽?”


    蕭丞微微一笑,道:“殿下多慮了。”


    “……哦。”小皇子原本昂著的頭又耷拉了下去,無言地走了一會兒後,他突然說起了剛才的事,“大伴,我聽說最近母後好像為了父皇的事,很是傷心了一陣,所以其實……其實我的確是想讓莫將狠狠踩惠母妃一腳的,可是我隻是想想而已。倒是她,叫得那麽大聲,像是故意想讓我摔死似的,氣死我了!我總要想個法子來治治她!”


    他稚嫩的聲音像是雨後新抽的芽,充滿朝氣和力量,比從山上引下來的雪水還要幹淨,所有的情緒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根本就不懂得掩藏。


    到底還是個孩子,藏不住心事,管不住嘴巴,麵對親近的人就忍不住吐吐苦水,渴望能得到關懷和安慰。


    小皇子不喜歡惠妃,所以連帶著寵愛她的父皇也討厭了起來,可這些話他又不能同皇後說,怕她會因此而更加鬱鬱寡歡,所以就隻能對蕭丞說了。


    “心清則朗,心渾則濁。”蕭丞又怎麽會看不透一個小孩子的心思,卻沒有說什麽好聽的話來哄他,隻是語氣平平道:“殿下隻需要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便可,旁的紛擾一概不必去管。”


    小皇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而後獨自笑了笑,開心地抬頭望著他,“反正隻要有大伴在,我和母後就什麽都不怕了。”


    這種純粹的信任感是把雙刃劍,誰也不能全身而退。


    在微微的惝恍中,蕭丞隻覺得這話似乎和記憶裏的某個聲音相重疊,明明滅滅間,模糊了現實和回憶的界限,透過他,仿佛能夠依稀看見故人舊事的輪廓。


    小皇子還在不知疲憊地說著,卻半晌沒有得到蕭丞一點回應,還以為他聽煩了,於是閉上了嘴,安靜地走著。


    可明明坤寧宮就在眼前了,蕭丞還在朝前走著,小皇子疑狐,抬頭一看,才發現他有些心神恍惚,便晃了晃牽著他的手,“大伴……大伴?”


    叫了他兩聲才讓他回過神來,小皇子實覺驚奇,對上他的視線,指了指身後的宮殿,說道:“我們走過頭了,坤寧宮在後邊兒呢。”


    蕭丞抬眸一看,見果然走過頭了,也沒覺得尷尬,更沒解釋什麽,眼底沉靜無瀾,牽著他又往回走去。


    “……”小皇子不禁在心底暗自佩服起他來,大伴果然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


    等他們終於來到坤寧宮時,皇後早就失了耐心,一聽說他們到了,也不等他們進殿內,焦急地走了出去,一見到小皇子就將他抱在懷裏,眼眶泛紅,嘴裏還不住地喊著他的乳名,場麵感動得讓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什麽母子生死重逢呢。


    以往他受一點小傷都會被當作身命垂危似的對待,今次肯定也不例外,所以小皇子已經料到了皇後會這般小題大做,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反過來安慰道:“母妃,兒臣無礙的,您別傷心了。”


    不過也不能怪皇後,畢竟小皇子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自然是要好好疼愛。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哪怕是他皺一下眉,都會跟著難過。


    皇後聽了他的話更是悲喜交加,用手帕拭了拭眼淚,撫著他的臉,柔聲說道:“瑄兒乖,母妃沒傷心,母妃就是擔心你。”


    小皇子處處維護他的母妃是坤寧宮上下都知道的事,瑜盈一直跟在皇後的身邊,這一點更是清楚不過了,卻也不能再過多說什麽,以免讓氣氛變得愈發不可收拾,隻好先說些別的,道:“娘娘,外邊天涼,別把殿下凍著了,還是先進屋再說吧。”


    皇後這才發現他的鼻子被凍得通紅,小手也是冰冷,於是趕緊抱著他進了屋。


    瑜盈跟在後麵,見蕭丞還站在原地,沒有要走的意思,正想問他怎麽不一道進去,卻見他提步往另一處走去,她也不好再追問什麽,隻好作罷。


    而錦一將太醫請來後,知道皇後現在正忙著陪小皇子,還沒什麽空來搭理她,於是先回了屋子。


    剛才去太醫院的時候,她還順道討了一些跌打扭傷的藥膏,回到屋裏後,坐在炕上,撩起衣服,先用手揉捏了一下,再反著手給自己上藥。


    唉,這身子骨真是越來不爭氣了,才被壓了那麽一下,就酸痛得像要散架似的。


    藥膏才一敷到腰上,一股清涼感立刻襲滿全身,再加上冷風一掃,那滋味簡直是妙不可言,涼得錦一倒抽了一口氣,暫時緩了緩手上的動作。


    可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響動,是推門而入的聲音,嚇得她立刻放下衣服,回頭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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