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益州的何生,跟隨商隊抵達益州後,雙方很快就分道揚鑣,於是,他此刻隻身一人上路,在益州花了幾天時間打聽去往太平州的注意事項後,立時就動身往太平州而去。


    兩個多月的行程中,何生增長了非常多見識。


    他本來就是一個十分有心的人,途中跟著商隊學了不少東西。何生為人雖然沉默寡言,與人相處倒也稱得上落落大方。途中,隻要商隊所需,何生二話不說便動手幫忙。許家叔父本就受許淮所托,有心佛照何生,出行後輾轉了幾個地方,許家叔父見著何生為人謙虛且通透,做事嚴謹可靠,加之又識文斷字,許家叔父便很是賞識他,得了空閑就提點幾句何生。


    幾個商賈合資的隊伍,雇傭了人手幫忙,這些被雇傭的人員若想跟著搗騰貨物,必須得向商隊交納一定的傭金。何生既不是被雇傭的人,也沒有入股商隊,因有許家叔父提點、做靠山,搭著商隊這輛順風車,他若是想搗騰貨物,也是容易得很。


    何生虛心學習,眼見著商隊各個把貨物搗騰幾遍後都賺了幾倍有餘,他並不豁然出手。


    此次出行,隻帶了四十餘兩的盤纏,若是虧了,就什麽都沒了。何生很明白自己的處境,若是出手,必須得穩紮穩打。


    一路見著別人賺錢,何生依然心平氣和,偶爾有人慫恿他趕緊出手,何生也是笑笑了之。一晃過了一月有餘,便是許家叔父也以為何生為求穩妥,並不敢倒賣貨物。


    誰知,過得幾天後,何生突然小露一手,就賺了近二十餘兩。二十多兩對這些商人來講雖是小錢,可何生隻投入了不足五兩而已,這樣的賺頭便是精於此道的許家叔父也很是驚歎。


    此後,何生一路穩紮穩打,抵達益州後,手中已經握著近二百餘兩的銀錢。手頭寬裕了,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失蹤的弟弟,也就方便很多。


    整個途中,並不是誰都能穩賺不賠的。有些貨物買進後,因估算失誤,到了目的地沒有賣出去或者賣不上價格,如果繼續運到下一個地方勢必會增加很多費用,謹慎的人虧上一些也要出了貨。何生之所以每次都能穩賺,一是他出手的數目小,二是在心中仔細估算過後才會出手。


    由此可知何生話不多,但非常善於觀察、思考。


    行商是一門學問,講究的便是不走空,由許家牽頭的這個商隊,剛從大良鎮出發時,隨行托的貨物八成是上佳的木炭,換到水路時,這批木炭轉手賣完,就開始搗騰藥材、茶葉。在繁華的城市將藥材、茶葉出手後,換成了價格相對低廉的布帛……


    何生一路行來,便將商隊的作為反複思索過,等自己出手時,便也穩妥得很。


    剛抵達太平州,因為長期奔波,何生曬黑了,也清瘦了。天黑之前進入這間客棧時,何生無意中見著掌櫃抱著自家孩子嬉戲,那情景剛剛一入眼,便仿似撞擊了心靈。


    何生猛然間醒悟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著兒子榆哥了,這段時間,盡管他不斷提醒自己要幹正事,不要花費太多時間去思念家中的父母妻兒,可有些人、事並不是你想忘記就能忘記,想忽視就能忽視的。


    夜風呼嘯,枕在客棧溫暖的床上,何生輾轉反側一直入不了眠。閉了眼睛就忍不住思念家中妻兒。


    特別是在漆黑的環境中,何生將張惜花準備的最後一條肉幹啃完時,他的思家之情便怎麽也止不住。


    他的榆哥,他那尚未出世的孩子,還有妻子惜花……也不知道家裏人如何,可有及時收到他的信?


    思念是痛苦的,思念也是甜蜜的,何生放縱自己品味這折磨人的思念之情,等何生收斂好情緒後,他迫使自己入眠,翌日清晨,在客棧裏備好幹糧,何生直接往目的地出發。


    **


    轉眼新年已過。


    何家自從在許家時收到過一封何生的信後,何生自此再沒有給家裏寄過信,因為沒見到兒子準時歸家,何大栓與何曾氏夫婦日夜難以安眠,家裏這個新年亦是草草過了。


    而張惜花如今的肚子笨重,也快到了預產期,這兩日睡眠都成問題,每每半夜醒來,就要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村裏的穩婆江大娘是經常上何家門給張惜花看肚子的,那天江大娘說張惜花的日子約莫就在這半個月左右。何曾氏怕有個閃失自己照顧不到位,也是因兒子不在家裏,怕兒媳婦思慮太過,何曾氏早早就去陽西村把蔡氏給接到家中。


    預產期的後半個月,張惜花有自己的親娘蔡氏在身邊開解她,她的心情總算開朗不少,心情好轉,接下來的日子,身體一直很正常,健健康康等到了肚子發動那一日。


    春暖花開,萬物複蘇,在春耕正式開始那一日,張惜花在家裏順利生下一個白胖的女嬰。何大栓與何曾氏非常高興,大家都說這閨女是個生來就帶福氣的。


    何生不在家,何大栓做主給孫女取名叫何桐。他大字不識一個,抱著乖巧可愛的孫女在家門口逗留時,無意間瞥見門口的梧桐樹花開正盛,想到孫子榆哥的名字也是一棵樹,不由心下一動,當即就給乖孫女取名叫桐姐兒。


    為此,何曾氏狠狠地埋怨了他一頓。


    何大栓思來想去,都覺得這個名字好,無論何曾氏如何說,他就是不肯改名。


    桐姐的洗三辦得十分熱鬧,桐姐的滿月酒也辦得很溫馨。滿月那一日,親朋好友全都上門了。


    何元慧抱著桐姐來回走動,桐姐睜著漆黑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姑姑看,天真的小眼神,加上那胖乎乎的小臉蛋是越瞧越讓人覺得可愛,喜得何元慧當即笑道:“哎呦……我們桐姐真是個小美人,長大後一定是個大美人,現在大姑姑就被迷得不得了咯。”


    何曾氏在旁邊嗔道:“你個不正經的。說什麽話呢,她還是個毛孩子呢,別整天在我們桐姐麵前說這些。”


    在何曾氏心裏,小孩子的麵皮是十分薄的,禁不起別人的誇獎,所以不能整天對小孩說這些。


    何曾氏將桐姐換下的尿布拿開,便對大閨女道:“給我抱吧,這個點該哄她睡覺了。”


    何元慧抱著桐姐不肯撒手,笑嘻嘻道:“娘,就讓我再抱一會,你看我們桐姐還沒打瞌睡呢。”


    因為連續生下三個小子,何元慧稀罕閨女稀罕得不得了,自己弟弟的閨女,那也跟她親閨女差不多,她是打從心裏就喜歡桐姐的。


    何曾氏無奈道:“臻哥剛剛還哭了呢,你也差不多給他喂奶了。你瞧瞧你,臻哥是你撿來的嗎?孩子哭了當娘的都沒發現。”臻哥是何元慧的三兒子,現在還是個哇哇待哺的幼兒,這些天一心撲在外甥女桐姐身上,臻哥還多虧了何曾氏照料。


    何元慧將桐姐遞給何曾氏,皺著眉頭道:“娘,我可要再給你說一句,你可不能因為桐姐是女娃,就忽視她啊。咱們家不興那些個重男輕女的。”


    “你胡說什麽呢?”何曾氏小心翼翼地接過桐姐,看著桐姐砸吧了一下嘴巴的可愛模樣,不禁笑了,擺手道:“你們姐弟四個從小到大,你看我和你爹有忽視過你和元元嗎?”


    那倒也是。何元慧瞬間放心了。


    桐姐的滿月酒後,何元慧並沒有當即回到自己婆家,留下來待了幾日才走。


    她走的時候,何曾氏與張惜花都舒了口氣。這些天,何元慧爭著帶桐姐,因為臻哥也是吃奶的年紀,何元慧奶水充足,多喂一個桐姐也是可以的,她心裏舍不得桐姐,便想把桐姐一塊帶到杏花村去住段時間,別說張惜花了,就是何曾氏與何大栓都不肯讓桐姐離開家裏。


    何元慧胡攪蠻纏了幾日,終於放手了。


    臨走時,何元慧對著張惜花眨眨眼,露出笑容道:“惜花,你看爹娘稀罕桐姐的勁兒,這下不用再擔心他們不喜歡桐姐了吧?”


    張惜花心說她從來沒怕過公公婆婆不喜歡桐姐,不過她見著大姑子調皮的模樣,隻能無奈地點頭附和。


    何元慧笑眯眯地說道:“可惜你們都不同意把桐姐給我帶一段時間啊。”


    張惜花心下大驚,敢情大姑子是當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呢。自己肚子裏掉出來的一塊肉,她哪裏舍得讓桐姐離了身邊,於是就故作不言語,不打算附和大姑子的話。


    何元慧見弟媳婦糾結的表情,十分壞心眼的再補充了一句,道:“家裏那三個小子,往後呀,不管桐姐看上了哪一個,我都二話不說將他給了我們桐姐。”


    張惜花:“……”


    這下連要做親家的話也說出口了,本來在門口逗留,打算讓閨女與兒媳婦說點私己話的何曾氏,當即推開門,趕人似的道:“又胡說什麽呢,你這丫頭越活越回去了。我們桐姐還小呢,以後不準再說這個事。還有,大郎趕著牛車在外麵等你多時了,你咋還不走?”


    何元慧笑嘻嘻地嘟囔道:“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在娘家不值錢咯,這就被人趕出去咯。”


    張惜花聽了這話,不由也笑了。


    何曾氏抱怨般笑道:“這丫頭,日子好過了就沒一點規矩了。”


    大姑子原本就是性子極為利索的人,自從李家分家後,平日沒有公婆、妯娌的矛盾,她那性子是越發開朗了。張惜花深深感歎一句。


    等送走何元慧,何曾氏便把桐姐抱住,對兒媳婦道:“我抱了她出去,你再睡一會。”


    普通老百姓家,婦人做月子最多是做一個月,按理張惜花原本就已經出了月子的,因她懷這一胎不僅沒有長肉,還消瘦了很多,坐月子期間各種補湯依然沒有胖回來,何曾氏不怎麽放心,為了讓兒媳婦養好身體,便打定主意讓她再坐半個月。


    張惜花對著鏡子,盯著自己那張消瘦的臉蛋,想著何生就快歸家了,不能讓他瞧見自己這副模樣,因此也配合公婆的建議,老老實實的調養身體。


    迎來了新生命,何家的日子表麵上歡天喜地、其樂融融得很,但其實大家心裏都有隱憂,不過是怕彼此之間擔憂,大家都壓在心裏不說。


    原以為桐姐滿月後,何生不久就該歸家了。誰知道,一直到秋收時分,何生依然沒有回來。


    何大栓往大良鎮許家去了幾次,都沒有收到一點何生的音訊。


    秋收過後,寒冬很快來臨。白皚皚的雪幾乎將整個世界覆蓋,瑞雪兆豐年,今年的收成很不錯,下西村少也缺糧食的人家,村民們窩在家裏貓冬,都不出門了。


    再有幾天就要過新年。何大栓做主,將家裏那頭大肥豬請了村裏的屠夫宰了,半隻賣給了屠夫,留下半隻家裏吃,除了送給親朋好友的份,張惜花與何曾氏婆媳將豬肉分成幾份,有的製成臘肉、有的醃製在壇子裏,另外一些放在院子裏被雪冰凍上,留著就等過年那幾日泡製成各種菜肴,一切待續,家裏人都期盼著何生會突然之間回到家裏。


    在下雪前,何大栓又去了一趟鎮裏,就聽說太平州那邊前一段時間又發生了特大洪災,好多村莊都被洪水淹沒了。何大栓不敢去想自己的兒子會如何,他也根本不敢將這個消息告訴家裏的人。


    何大栓一個人悶在心裏,心情十分沉重,他早就後悔了,當初就不該為了心裏那點奢望,便答應讓何生出門。如今兩個兒子都杳無音訊,這簡直比活刮他的肉還令他心痛。


    何大栓帶著這種沉重的情緒,迎來了新的一年。可奇跡並沒有發生,何生依然沒有歸家。


    一向冷靜的何曾氏早已經坐不住了。她每天都要帶著孫子榆哥與孫女桐姐,在村口的路邊徘回一陣子。


    細數一下,距離何生離家已經有兩個年頭,公公婆婆心中慌亂,家中的很多事情都無心打理,無奈之下就由張惜花做主了,幸而她將家裏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張惜花經過最初的恐慌,反而更冷靜了。她有一種直覺,她的丈夫一定活得好好的。


    為減輕公婆的負擔,何家的田地,除自己種了兩三畝,張惜花全部租給了村裏人,她自己就在村裏開了一個藥堂。平時何曾氏帶著孫子孫女,何大栓除了打理那幾畝田地,就在家裏幫兒媳婦處理藥材。張惜花的醫術越發精湛,來找她看診的病人也越多,不止是周邊幾個村子,便是鎮上、還有很多外鎮人都慕名前來尋醫。


    何家靠著這一個小小的藥堂,在附近很是受人尊敬,他們的日子也比別人好過很多。


    張惜花也越發忙碌,越忙碌,她的頭腦反而更冷靜,連帶的心也平靜了。每當榆哥忍不住想爹爹時,張惜花就很肯定地對兒子說他爹爹很快就家來了,隻要榆哥乖乖聽話,榆哥隻鬧了一會情緒,就打住了。


    見著兒媳婦一點兒也不慌亂,何大栓與何曾氏心裏就安定不少,張惜花因此反而成了他們如今的精神支柱。


    如此,又過了半年。今年的稻子打下來,剛入了倉庫。整個村子秋風蕭瑟,樹葉落滿地,田野裏入眼皆是一片枯黃的景色。


    下西村入口的那棵巨大榕樹旁,靜靜地立著一個挺拔的身影。此刻正值午時,家家戶戶正當用餐時分,四周幾乎沒有一個村民忙碌的身影。


    盼望了很久,臨到家門口了,何生反而卻步了。他抬頭望著前方錯落有致的房屋,一眼就分辨出自家的屋子是哪一座。依稀間,何生瞧見有個小小的影子在門口晃蕩了一會,那身影又推門走進了家門。何生的心猛地攥緊。


    那一定是他兒子小魚兒!


    何生眼裏露出激動的神色,抬腿就要前行,到底是近鄉情怯,慢慢又將腳步放緩了。何生拍拍自己的衣裳,確定自己此時的模樣很齊整後,才提腳加快腳步往家門走。


    屋門前的梧桐樹葉幾乎掉光了,地麵打掃得十分幹淨,在角落邊還堆了一垛稻草,稻草旁的陰影下有兩隻雜毛母雞閑適的梳著羽毛,何生原本堅定的性子,瞧見這平凡的景象,他的喉頭不禁一酸,出門在外這幾年再苦難的日子也捱過去了,都沒有想落淚的衝動,此時尚未見著父母妻兒,不想淚水卻那樣淺了。


    何生調整了一番情緒,確定自己沒有什麽異常後,這才推開門往家裏走。


    屋子裏靜悄悄地,何生穿過院子,徑直來到堂屋。


    何家的午飯已經結束,張惜花帶了一雙兒女在屋裏歇息,何曾氏也覺得精神不振,回了屋裏躺著了。


    整個家裏隻有何大栓是清醒著的,他正坐在屋簷下削竹篾,他答應了給孫子孫女做一對竹蛐蛐玩耍,編製蛐蛐的竹篾要削得十分尖細才行,因此,何大栓削得十分專心。


    何生喚了一句:“爹!”


    何大栓抬頭,一時間驚呆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使勁兒揉了揉。


    何生喊道:“爹,娘和惜花他們呢?”


    何大栓以為產生幻覺了,迷迷糊糊道:“哦,他們在睡覺呢。”


    正在這時,不遠處的屋裏響起一個孩童清澈的聲音,“娘!你看妹妹不乖,她不肯睡覺。”


    屋裏,張惜花懶懶的嗓音說了一句:“那榆哥想不想睡覺,不想睡就帶了妹妹出去玩。”


    她上午連續給五個病人看了病,正累的不行,也沒精力哄兩個孩子,因知道兒子不願意躺著睡,幹脆就由著他們兄妹出去玩。


    何生聽到媳婦、孩子的聲音,腦袋還沒有反應,那雙腳就不聽使喚地自己往房門口走去。


    “哎!生兒!”何大栓猛地一拍腦袋,站起來後,幾乎不敢相信地大聲道:“生兒回來了?”


    何生這才回了神,他轉頭笑道:“爹,是我回來了。”


    何大栓老臉一紅,眼眶也莫名紅了,帶著哭腔,嚎開了嗓子大聲道:“你這個臭小子!這兩年你跑到哪裏去了,也不往家裏遞一個消息。”


    何生停下腳步。


    何大栓上前一步,差點就要親手給兒子一個拳頭,他仔細盯著兒子,見他除了黑了瘦了,整個人精神狀態不錯,也沒缺胳膊少腿的,一時之間,伸出去的拳頭又縮了回來。


    何大栓哪裏舍得打兒子呀,他顫抖著聲音問道:“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兒?”


    何生笑著道:“爹,這些一言難盡,等會兒我再細細跟您說。”


    何大栓老小孩似的,特別開心地點點頭,說道:“是該細細的說一遍。”


    房屋裏,張惜花與榆哥都聽到外麵的動靜了,兩個人顧不得整理衣著,翻身起床就跑出房門口,而桐姐還小,說話走路都不利索,房間裏隻餘下她一個,見沒人理會她,桐姐扯開嗓子就嚎哭起來,她的嗓音比榆哥小時候都大,這會兒就哭得驚天動地的。


    榆哥知道可能是爹爹歸來了,本來興匆匆的要出門,聽到妹妹的哭聲,又折回了屋裏,他立時牽住桐姐,桐姐就轉哭為笑了,榆哥隻好小聲抱怨道:“真是個麻煩精。”


    雖然抱怨妹妹,但是見到桐姐白淨的臉龐上又是淚珠又是笑容的表情,榆哥心裏卻喜滋滋的。


    走出來,張惜花剛站定,她愣愣地盯著何生,喜悅、激動、慶幸等等五味雜陳的情緒一瞬間湧上頭頂,她隻覺得心跳加快,自己都不能呼吸了,隻好靠著牆壁支撐身體。


    略等一會,何生見張惜花直愣愣地不動,他對她露出個笑容,便往她旁邊穿過,榆哥剛帶了妹妹出門口,隻察覺到一陣風閃過來,一雙鐵臂就將他與桐姐兩個人扛起來了。


    把榆哥嚇了一跳,榆哥不由有點糾結,心想這個爹爹好像個野蠻人啊。娘親不是說爹爹識文斷字,最是斯文不過的嗎?


    桐姐倒沒這個意識,她咯咯咯地笑起來,兩隻小手還揪住何生的頭發,口齒不清地叫喚道:“駕!駕!駕!”


    “快放了他們下來!”一陣威嚴的聲音響起,何生轉頭一看,見自己的娘親批了衣裳出來了。


    何曾氏板著臉道:“剛剛家來,不累嗎?怎的還有力氣跟他們兩個皮孩子玩鬧。”


    何生笑著喊道:“娘!”


    何曾氏立時轉頭,不想讓兒子瞧見自己的淚水已經流了出來,可她不斷抽動的身子還是泄露了她的行為。


    等何生將榆哥、桐姐放下來後,榆哥端端正正地喊了何生一句“爹爹”他自己喊完,又拉拉桐姐的小手,桐姐卻隻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何生瞧。


    榆哥替妹妹尷尬道:“爹,妹妹說話晚。還不知道喊爹爹。”聽爺爺奶奶姑姑他們說,他一歲半就會喊爹娘了,他妹妹比較笨,現在連爹娘都講不清楚呢。


    殊不知,桐姐才是正常的兒童。榆哥自己這種早慧的,整個朝廷也找不出幾個來。


    何生忍不住一把又將兒子女兒摟緊了。


    屋裏人都隻顧著高興,張惜花輕聲問道:“榆哥他爹,你中午可有用了飯,可要洗刷一下換一身衣裳?”


    “對!阿生餓了沒?想吃什麽?娘給你做。”何曾氏也怪自己老糊塗了。


    何大栓立時道:“我去劈材,給你燒一鍋熱水。該好好的洗刷一下才是。”


    大兒子平安歸家,何大栓是喜悅的,那種滿足感根本無法細細描繪。可是何大栓見何生形單影隻家來,現在也沒有聽他提過一句聰兒的情況,何大栓心裏又悶悶地。不用問,他就知道聰兒該是沒有找到聰兒,不然聰兒又怎麽可能不一塊回來。


    激動過後,何曾氏也意識到了,隻不過她不想掃興,兒子媳婦他們好不容易團聚,何曾氏聽到何生說想吃雞蛋麵,趕緊應道:“娘給你和麵去,你帶了榆哥桐姐他們回屋,也跟惜花好好說一會話。”


    等兩個老人各自忙開,何生放開一雙兒女,才很不好意思對張惜花道:“惜花……我回來了。”


    “嗯。”張惜花點點頭,一聲不吭地進了屋子。


    何生立時跟進了門。


    隨即,房門迅速關緊了,榆哥剛抬起腿,就見那扇門關得緊密,推也推不開。


    “這個爹是來搶娘親的!”榆哥瞪大眼,頓覺自己目前陷入了極大的危機中。


    娘親是他和妹妹的。誰要都不能給!


    爹爹歸家的喜悅,終於在榆哥的心中衝刷了。一時間榆哥板著一張小臉,皺著眉頭,來回踱步幾次,後來一想,罷了罷了,索性自己也進不去,就讓爹爹得意一陣子,於是就牽了妹妹的手走,打算去隔壁二爺爺家找芳姐他們玩。


    屋子裏,何生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心愛的兒子已經把自己比作壞人,要防著他搶娘親了。


    夫妻二人麵對麵,卻是相顧無言。


    良久,又同時開腔。


    “惜花……”


    “何郎……”


    張惜花覺得自己很不對勁,臉紅得不行,也沒好意思再望著何生了,隻得轉而在衣櫃中翻找衣裳。


    “穿這件吧,我是按著往日的尺寸裁的,也不知道你現在能不能穿下。”挑選來去,最後還是挑了一件今年給他做的衣裳。


    何生輕聲道:“嗯。你裁的肯定能穿下。”


    張惜花忍不住,眼淚就流出來了,小聲哭道:“誰知道能不能,你瘦了那麽多!怎麽瘦了那麽多,快給我瞧瞧,別是身體哪裏不舒服卻忍著不說。”


    何生原本不敢驚到媳婦,此時再忍不住,猛地將她摟入懷裏,雙手死死地箍緊。


    “我家裏有個神醫,身體有問題哪裏瞞得住她,放心呢,我身體沒有問題,之所以瘦了些,是最近趕路趕得急了點。我休息個幾天就能養回來了。”


    依靠在丈夫懷裏,張惜花感覺特別安定,這兩年多時間一直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來。


    隨後,何生安全歸家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村子裏。何二叔、何二嬸、何富、江家三兄弟等各個都上門來探望了。


    何曾氏心疼何生才家來尚未歇息,就要與關心的鄉親們說那麽多話頭,於是隻留下何二叔、何二嬸,其他人就暫時請他們離開,並說等何生休息夠了,再請了他們來喝酒。


    家裏都是自己人。


    何生臉上的喜悅瞬間褪去,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爹!娘!弟弟他……”


    何曾氏別過臉。


    何大栓極力忍著痛哭,點頭說道:“你放心說罷。我和你娘能挺得住。”


    何生打開帶回來的那個包袱,露出一個藏青的壇子。


    待看清壇子裏的東西,何曾氏壓抑的抽泣響起來,何二叔、二嬸亦跟著紅了眼眶。


    何大栓顫抖著手,道:“是你弟弟?”


    何生點點頭。


    屋裏死一般安靜,何大栓忍著痛,走上前,將那個壇子抱住,流下眼淚道:“聰兒啊,我的兒呀……你終於回家了。”


    孩子們都趕到何二叔家去了,讓芸姐看著弟弟妹妹們,此時屋子裏隻有大人,每個人都忍不住抽泣,不一會兒屋裏隻剩下高低起伏不一的哭聲。


    “都是命……”


    “都是命……”何二叔歎息道。


    等大家的情緒暫時平複下來,何生這才一五一十將自己怎麽找到何聰的情況向父母叔嬸說明。


    當時,他趕到太平州時,正遇上暴雨,等暴雨洪水過去了,趕到那個礦區,礦區早就沒人了。


    兜兜轉轉,何生找了不少人打聽,原來礦區前兩年因為洪水泛濫塌了,加之早就沒有礦了,隔壁縣又發現了新的礦山,於是就搬去了隔壁縣城。


    挖礦的工人年年有新人進來,當年的老麵孔沒有幾個。等何生打聽到認識何聰的那位礦工時,當即就得知自己弟弟早在八年前就因勞累又生病去世了。


    像何聰這種明顯得罪了人,加之又沒有親屬的礦工,礦區吩咐人一張草席裹了就隨便葬在山裏了。


    何生一直堅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盡管已經得到了噩耗,還是堅持將弟弟埋葬在哪個地方尋出來。


    連連下雨,山洪暴發頻繁,當初那個埋屍的人何生根本找不到在哪裏。還是那位好心的礦工不忍心,就跟隨何生一起去找,他大概知道地方,因隔了太久,一時間想不起具體地點罷。


    幸而何生來的途中,跟著商隊賺了點錢,不然手裏的盤纏根本無法支撐找到弟弟。


    萬幸何聰埋骨的地方沒有受到洪災影響,何生與那礦工在山裏遭遇幾次驚險,花費了三個多月時間才找到何聰的埋骨地。


    何大栓疼愛孩子,以前給何生姐弟四個,每個人都用河水裏撿來的白色鵝卵石雕刻了一個墜子戴。


    當看到那個白色墜子時,何生才終於確信這真是自己的弟弟,時間太久,除了墜子外,隻剩下那具瘦小的骨架。


    何生早有準備,他無論如何也要帶了弟弟回家鄉,因此早準備了壇子,將骨頭一根根裝起來。


    如此,也不辜負了爹娘的期待。


    之後,何生付給那礦工不少銀子,本來想立時趕回家鄉,誰知道路上又遭了變化。


    原本通往太平州城裏的路,因為洪水的原因,已經無法通行。何生隻得輾轉往其他的路。


    路途中,遇見過幾次事故,何生輕描淡寫的帶過,隻把自己如何靠著剩下的盤纏,在哪兒搗騰了一些貨物,賺了多少錢說了。


    行商途中,經曆幾次生死考驗,差點就回不來了。何生是一個字也不敢跟家裏人說的。


    待說完,何大栓猛抽了一口旱煙,長歎道:“罷了,這是聰兒的命。都別哭了。人沒了,咱們活著,有我們記得他就好。都提起精神來。活著就該往前看。”


    “大哥說的對!”何二叔也吸口煙,推推何二嬸,道:“你去勸勸嫂子,別跟著哭了,聰兒回了家,該高興才是。”


    何曾氏默默流著淚水,抱著那個壇子不撒手。知道她心裏難過,誰也不好受,因此就沒人勸她放下壇子。


    之後幾天,何生、何大栓連同何二叔一家,就開始忙著安排何聰的身後事。


    因何聰是在外麵過世的,棺木便停在外麵。


    將何聰葬在何家的祖墳後,何大栓與何曾氏的模樣瞬間老了不止十歲。


    何元慧夫妻、何元元夫妻,都回了娘家幫著勸說老人家。過得半個月,兩位老人的精神狀態才慢慢轉好。


    有兒子媳婦在身邊陪伴,又有孫子孫女,另外還有好幾個外孫子外孫女每天圍繞在旁邊,何大栓與何曾氏兩個老人家,十分懂得知足常樂,慢慢的,家裏的氣氛越來越好。


    剩下一段時間,何生抓緊處理自己手頭的事物。他在外麵賺了一點銀錢,又帶回了一批貨物到大良鎮。


    將貨物全部清完時,已經入了寒冬。


    雖然何生帶了很大一筆錢財歸家,可經過兩年多時間的煎熬,別說何大栓與何曾氏,便是張惜花心裏也不樂意何生再繼續往外麵跑。


    幸而何生也很明白家裏人的憂慮,並沒有打算繼續外出行商。本朝商人地位低下,何生外出這兩年學做生意時,也並不沒有大張旗鼓的往外宣告。


    在大良鎮的這批貨物,也是依托了許淮叔父的關係,幫著將貨物出手。


    且,經曆一段時間的曆練後,何生的見識又往上增長不少。雖然太平州因為洪災頻繁,老百姓生活水平暫時很困難,但整個朝廷其他的地方,因為新皇登基後推行的利國利民政策,老百姓的生活質量蒸蒸日上。


    與之同來的,是新皇將要大舉推行的科舉考試,自從朝廷發生動蕩後已經有六年沒有舉行過科舉,何生有幸提早得到了具體消息,他有心參加,自然要提前準備。


    何生與許淮兩個人已經商討過,他們兩人都打算靜下心來溫習書本,來年就請人保舉應試。


    新的一年,知曉何生打算考科舉,何大栓與何曾氏兩個人全力支持,哪怕考不上童生、秀才,單單隻把何生留在家裏,對老兩口來說就是很劃算的。


    可憐的老夫妻倆,因為何生的出門被嚇怕了,整天擔心兒子見識了外麵的多姿多彩,家裏的事物栓不住他,就怕兒子哪天興起,又決定外出。


    張惜花有心開解公公婆婆,然而並沒有什麽用處。她也就順其自然了。


    何家的日子一直很溫馨,每個人都平安喜樂,很有一種歲月靜好的味道。


    當然,何生也有很糟心的時刻。


    入了夜,何生從書房走出來,推開房門後,一眼就看見媳婦褪去衣裳,露出窈窕的身段,何生的眼一沉,快步走上前,正要攬了媳婦入懷,他的腳跟前突然冒出個小家夥。


    榆哥抬起頭,笑眯眯說道:“爹爹,娘親說今天要陪我和妹妹睡覺呢。大人說話要算數的。”


    何生不由滿臉黑線。


    他黑著臉,在心裏默默地仔細數了一下,大前天、前天、昨天……已經連續六天,他都沒能順利摟著媳婦睡覺了。


    何生求助一般的望向媳婦,惹來張惜花一個嬌笑。


    榆哥推推桐姐,桐姐立時哇哇大叫道:“娘……娘……要娘親□□覺覺……不要爹爹。”


    何生無奈道:“你也不管管他們。”


    張惜花將孩子們趕到床上,便笑道:“他們還小呢,你跟他們爭什麽爭。”


    何生:“……”


    爹娘還說讓他與媳婦趕緊再生一個孩子,何生覺得這個計劃可以無限期延後了。


    ****


    十五年後


    下西村景色依舊,不同的是每個村民臉上的表情,今天是個大日子,據說今年的科舉榜單發放了,這個小小的村子出了一個舉人老爺呢,衙門裏的官差已經派人到村子裏敲鑼打鼓賀喜了。


    這消息當真做不得假。


    不過,對於那位能中舉,下西村的村民卻並不奇怪,他們一直覺得理所當然,說起來村子裏有三個大姓。


    羅姓。


    江姓。


    何姓。


    早年羅姓最得意,羅姓人口眾多村子裏有啥好處基本是羅姓先得了,江姓、何姓的勢力就很一般,現在嘛,最有出息的便是何姓了。村子裏但凡與何家沾親帶故的,哪怕兩者之間根本沒關係,也要三拉四扯的攀點關係。


    何姓裏最出名的,便是何秀才家,何秀才全名叫何生,字敏之,何秀才早年考舉,考了兩次沒有中後,他就歇了心思安生的在縣裏領了個差事,他的妻子張氏,那可是比何秀才更有名的人事。方圓十裏八鄉,沒有人沒聽說了張大夫的。


    張大夫的醫術精湛,十幾年來為數不清的人治愈過身體,且她醫德高尚,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貧民百姓,全部一視同仁。很多人受了她的恩惠,沒有不念她的好。


    何生夫妻十數年來恩愛如初,育有三子一女。閨女已經出嫁,三個兒子都很有出息,大兒已經考中舉人,二兒也已是秀才身,三兒過得兩年也要下場了。出息先不說,最重要的是,三個兒子全部尚未娶親呐。?


    ??家老太爺性子好,何生夫妻性情也十分容易相處,顯而易見的,何家的門檻已經被媒婆踏破了幾塊。


    多少懷春的少女眼巴巴盯著何家那三個香餑餑啊。特別是老大何榆。何榆長得清雋文雅,加之少有才名。當年何生第二次考舉時,何榆那年才十二歲,他原本隻是跟著爹爹入場打個醬油而已,沒想就掙了個秀才身回來。考中秀才後,何生為了讓兒子戒驕戒躁,壓壓他的性子,何生沒有允許何榆繼續考試,而是送他入了府學讀書,過得幾年後何榆再次下場,果不其然就中了舉人。


    接下來,殿試在即,下西村乃至大良鎮的人們,全都盼著這位何小舉人能高中榜首,要知道大良鎮這窮鄉僻壤,幾百年也沒聽說出過一位狀元郎呢。


    縣裏有個狀元郎,說出去都與有榮焉。


    過得一段時間,何小舉人尚未歸家,下西村又有官差過來敲鑼打鼓,村民們仰頭瞻望,紛紛翹首以盼,本以為這何小舉人一定是考中了狀元郎。


    沒想,這位從不掉鏈子,從未讓人失望的何榆,今次隻考中了探花罷。據說陛下當時見了何榆的文章,拍案叫好當即就要欽點其為狀元郎,誰知待見了何榆的相貌後,陛下臨時又更改了主意,下旨點何榆為探花郎。


    百姓們紛紛笑稱,原來長得太俊秀也是一種錯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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