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菜市場口,人們圍了裏三圈外三圈。


    燕得林被衙役捆綁在木樁上,準備受刑。


    劊子手此時正打磨著一根鐵刺,那樣子極其認真,沒有一點兒含糊。


    這根鐵刺已經很多年沒有用過了,上麵遍布了鐵鏽斑斑。


    劊子手一邊打磨著鐵刺,一邊在心裏埋怨道:好你個燕得林,死也死得這麽多事!老子的刀天天磨得雪亮,你不爭取砍了腦袋,來個痛快,非要做那爛心肝的事,害老子還得打磨這根破鐵刺!


    燕得林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也不再掙紮喊冤,蔫頭耷腦地不知在想些什麽。


    監斬官曲南一坐在茶館裏吃著茶,等著時辰。


    李大壯氣喘籲籲地跑上茶樓,稟告道:“大人,幺玖來了,說要見大人一麵。屬下按大人吩咐,趕他走了。他臨走前說,說那山魈曾親口承認,是她殺了鳳花,還問大人是否能放了燕得林?”


    曲南一嗤笑道:“放了燕得林?嗬,就算鳳花不是燕得林親手殺死,那鳳花腹中的胎兒卻是被他踢沒的。這,難道不是一條人命?再者,你又怎知幺玖沒有說謊?既然燕得林親口承認殺人,便容不得他活命!那燕得林如此對待幺玖,幺玖卻以德報怨。這種人,本官最是瞧不起。如果世人皆以德報怨,那麽何以報德?是非對錯不分,果真是下九流!”


    李大壯吞咽了一口口水,擦了擦腦門的汗,小心翼翼地說:“可……可是大人,打掉胎兒算不得要人性命,那燕得林犯下的事兒,頂多拍個二十大板。再者,若是哪天抓住了那山魈,她承認自己殺了鳳花,這案子……”


    曲南一挑眉瞥了李大壯一眼,道:“既是山魈,自然還會害人,又何必再提鳳花一案?”伸手,拍了拍李大壯的肩膀,“本官且問你,如果你動手殺死一個人,此人卻因命大,沒死,難道殺人者就不該死嗎?殺人者的命難道還能因為被害者命大沒死而不受刑罰?!欠債還錢,欠人還命,很公道。”


    李大壯還想再說什麽,卻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縣太爺說得似乎都在理上。李大壯點點頭,再次認可了曲南一的道理。


    曲南一喝下杯中茶,站起身,抖了抖官袍,下了二樓,在茶樓老板的恭送中,直奔菜市口,坐在了為他準備的胡凳上。


    待縣丞宣讀了燕得林的罪狀後,曲南一便示意劊子手行刑。


    幺玖一身白衣,洗盡鉛華,捧著一碗酒,走出了人群,對曲南一說:“大人,請允許幺玖為燕得林送上最後一杯斷頭酒。”


    曲南一點頭,準了。


    幺玖緩步上台,站在燕得林麵前。


    燕得林緩緩抬起低垂的腦袋,看向幺玖。


    幺玖望著燕得林的眼睛,輕聲道:“幺玖年幼時,家裏遭難,遍地餓殍,眾人易子而食,是老爺子用半袋子口糧換下了幺玖的命,從此後,老爺子就是幺玖的爹。


    “四年前,老爺子找回你,幺玖心中歡喜,為老爺子能有人送終、為幺玖能有一個看家護院的哥哥,甚是歡喜。


    “三年前,老爺子臨走前,托幺玖照照看哥哥,務必讓燕家的香火得以延續。


    “哥哥好賭,一次次將幺玖送人抵債。


    “幺玖每次都想,就幫哥哥這最後一次,待哥哥有了後,幺玖就……殺了你,然後自己了結個幹淨。可嫂子一直無孕,幺玖沒法和老爺子交代,便拖著這肮髒的身子苟活於世。


    “這一次,幺玖幫不了哥哥了。幺玖心裏竟然有幾分高興。終於,不用背負什麽了。哥哥到地下後,跟老爺子說一聲,幺玖這輩子隻對老爺子許下重諾,卻沒有做到,自然要承受‘不得好死’的重咒。幺玖從今後,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許諾,也就不會有負任何人。


    “從今後,幺玖姓燕,名歸,承了燕家香火。”


    幺玖向後退開一步,跪在燕得林麵前,以頭觸地,喚了聲:“哥哥,走好。”站起身,將酒喂進燕得林口中。


    燕得林的淚水在眼角流淌而出,他突然怕幺玖看見自己的眼淚,看見自己的狼狽,忙一口咬住陶碗的邊緣,將整碗酒扣到自己臉上。


    他一直記得,他第一次被老爺子領回燕家戲班時,那個剛從台上下來、穿著一身豔紅色羅裙的女子,衝著他歡喜地一笑。


    那笑,令他魂飛天外,驚為天人。


    然後,他知道她是他,心中莫名疼痛難忍。


    後來,他開始討厭他、罵他、辱他。


    再後來,他把他送人狎玩抵債。


    最後呢?最後,惡有惡報,他死了。


    張開嘴,讓陶碗在腳下摔成粉碎。


    燕得林用粗噶的嗓子喝道:“滾!”


    幺玖垂下頭,退到人群中。


    曲南一扔下令牌,劊子手動作利索地挽起袖子,舉起了長刺,照著燕得林的心髒,狠狠地刺了進去!


    胡顏梳著一條馬尾,一身粗布短打,和所有看熱鬧的人一樣,嘴裏發出一陣唏噓。


    她站的位置比較靠前,燕得林竟看見了她!


    燕得林雙眼圓瞪,表情變得十分扭曲,手指和嘴巴同時顫了顫,似乎要做些什麽、說些什麽。


    胡顏緩緩勾起唇角,用唇形說道:“應鳳花之求,看你行刑。”


    燕得林一輩子蠢笨魯莽,此刻,竟看明白了。他的眼波閃動,慢慢散去光彩。他的手捶下,慢慢失去力量。生命與他而言,已經走到了最後。


    他覺得,自己對得起鳳花了。至少,他用自己的命,賠給了他。


    幺玖,幺玖啊……


    若有來世,你托生成女娃,可好?


    你的燕哥哥,會去找你贖罪的。


    劊子手十分幹脆地將長刺拔出,燕得林腦袋前垂,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看熱鬧的眾人一陣唏噓,紛紛轉身離去。


    胡顏混在人群中,塔拉著有些不跟腳的鞋子,漸行漸遠。


    按照刑法,刺心刑是要將心髒由身體裏剝出,讓其死後身體無法完整。


    但當幺玖來為燕得林收屍的時候卻發現燕得林的那顆心還在身體裏!他猜是曲南一法外開恩了,但卻無法去感謝他。畢竟,那妖女曾親口承認是她殺死了鳳花,曲南一卻不聽他所言,一意孤行斬了燕得林。


    恨曲南一嗎?


    不。


    恨妖女嗎?


    不知道。


    冷靜下來的幺玖並沒有恨胡顏恨得要死。戲文裏寫著,書生趕考路上,被妖女迷惑,身死郊外。想必那妖物是極美的。禍害他的妖女尚未露臉,他竟已被迷惑得不分東西。


    這世上多太薄涼,情感都算不得真。而他幺玖不在乎她是美是醜,隻想牽著她的手,白首不相離。


    可惜,妖女隻想要書生的命。


    可歎,書生終究是認真了。


    所幸,隻是一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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