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月掛中天,正是子時。


    司韶的房間裏漆黑一片。


    司韶緩緩睜開雙眼,透光窗口,望向月亮,見時辰正好,便從袖兜裏掏出一截小巧的竹節,扭開,將一隻金紅色的小蟲子倒在自己的傷口上。


    那金紅色的蠱蟲煽動著小翅膀,興奮地鑽進了司韶的肚子裏,緩緩地爬動著。


    司韶眉頭微皺,閉上眼睛,緊抿著唇,看樣子是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那隻金紅色的小蟲子又爬出了司韶的體外,司韶用食指在竹節上敲了敲,它便乖巧地爬了進去。


    這隻金色的小蟲子,看起來毫無威脅,還能幫司韶修補受損的內髒,實在卻危險至極。這種金色的小蟲子名叫金饞蠱。生性凶猛,喜歡吃肉,睡竹子,頗有點兒名士的調調兒。平時,它在吃肉的時候,口中會分泌出一種毒素,麻痹人的感官,讓人不知道痛。它便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鑽入人體,將人一點點兒掏空。人在不知不覺中瘦下來,尚未來得及竊喜幾天,便會轟然倒地不起。金饞蠱唯有在子時,想要進行交配之時,才會在主人的引道下,一邊啃咬受傷的內髒,一邊口吐粘液,將受損的內髒黏合好。實則,它的這種粘液,是用來誘惑雌性,意圖求偶的。


    司韶用這個金饞蠱,也著實有些鋌而走險。一些厲害的蠱,會反噬主人。他現在散盡馭鬼之術,力量薄弱了很多。所幸,今晚沒出差頭。


    司韶收起金饞蠱後,在自己的外傷口處倒了些金瘡藥,然後用布條重新包紮好傷口,站起身,一件件穿上裏衣和外袍,在腰間纏上了銀鞭,放出一隻軟塌塌的小蟲子在手背上。那小蟲子長得就像青蟲,但通體卻是白玉的顏色,額上還長了兩隻長長的觸角,赫然就是引路蠱。


    司韶走出房間,就像一隻影子,悄然無聲地走向大門口。


    突然,叮當躥了出來,擋在司韶麵前,道:“主子,你要去哪兒?叮當給你帶路呀。”


    司韶道:“回屋睡覺。”


    叮當喜笑顏開:“好啊好啊,主子這邊走,大晚上的就不要出去了,多危險呐。”


    司韶道:“你回屋睡覺。”


    叮當立刻噘起嘴巴,可憐巴巴地喚道:“主子……”


    司韶不搭理它,徑直向前走去。


    叮當一眼看見司韶手臂上的蟲子,當即咋呼道:“蟲子!”伸手,就要去捏蟲子。


    司韶微微用力,打了一下叮當的手。


    叮當痛呼一聲,捂著手,退到了一邊,嘟囔道:“主子,有蟲子。”


    司韶徑直走向大門,拉開門栓,走了出去。


    叮當大聲道:“哎……主子大半夜的出去,多不安全呐!”她這話,是說給胡顏聽的。她希望胡顏能攔下司韶。


    胡顏沒有動靜,就像睡著了一樣。


    叮當隻得走向窗口,再次大聲道:“主子出去了,小姐不管管嗎?”


    胡顏收起玉丹,打個哈欠,道:“小姐睡了,勿擾。”


    叮當氣極,一跺腳,道:“明明沒睡,怎說睡了?”


    胡顏道:“小姐不吃不喝再不睡,那可要成仙嘍。”


    叮當一哽,再無言語。


    胡顏覺得欺負叮當沒有成就感,又想起燕歸,莞爾一笑,閉目而眠。


    司韶獨自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四周黑漆漆的,任誰都會感覺到恐慌害怕。偏他的世界早已變得黑暗,如此融入黑暗後,反而令他覺得隨意、自然。


    司韶通過引路蠱的指引,一步步走向許老道曾經居住過的院子。


    這裏,自從許老道被抓後,便被曲南一下令封了起來。大家都傳這裏有冤死的女鬼,一到半夜就會嗚嗚哭泣,那聲音簡直淒厲恐怖到了極點。這樣一來二去,也就沒有人願意從這院子門前走。雖說時隔不久,但無人住的屋子卻瞬間荒草叢生,白天看起來就很恐怖,更別提夜裏路過,簡直就是駭人不已。


    司韶來到大門前,摸了摸上麵的封條。於是轉到後門處,摸了摸形同虛設的鎖頭,輕輕推開了厚重的木門。


    隨著一聲吱嘎聲響起,驚醒了幾隻老鼠,在草叢間快速穿越。打眼一看,還以為雜草裏有人在偷偷爬行。


    司韶站了一會,待那些煩亂的聲音消停下來,他才舉步走進了後院,摸索著走進一間涼亭,手腕輕抖,收起手背上的引路蠱,負手,靜靜而立。


    不多時,一個頭罩帽子、身披黑色鬥篷的男子,悄然無聲地出現在司韶的身後,聲音沙啞道:“你來了。”


    司韶回過身,那雙沒有焦距的灰色眼眸裏折射出暴戾的冷箭,直接喝問道:“是你!”如果說,司韶在來的路數尚有疑惑,但在聽見琥米的聲音後,卻……再也無法存有一絲一毫的僥幸心裏。


    琥米嘎嘎怪笑著,咬著牙,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低吼道:“怎麽,你是來為她報仇的?為那殺父殺母殺同族的惡婦,來尋我報仇?!”


    司韶的身子突然向後退了一步,一張臉變得慘白。他強行控製著身體的顫抖,沉聲道:“我說過,此事與她無關。她……她也不知會這樣。”


    琥米突然暴發一連串的長笑:“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噗……”一口黑紅色的吐出,濺到司韶的衣擺上,竟冒起了幾縷白煙。


    司韶雖然看不見,但知胡顏手段了得,當即上前一步,想去攙扶琥米,口中更是關切道:“你怎麽樣?”


    琥米直皆向後退了一步,躲開司韶的攙扶,冷笑道:“被那惡婦打傷,你說會怎樣?你是來看我死沒死,還是要補上一刀,讓我死得更快點兒?”


    司韶攥緊拳頭,怒聲道:“若你不是……”深吸一口氣,“我必讓你屍骨無存!”


    琥米嗤笑一聲,道:“不是什麽?我親愛的弟弟……你且看看,你心中那個女子,是如何對待你的親哥哥的。”說著,伸出冒著毒包的手,取下了鬥篷帽,露出那張一直深藏不漏的臉。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原本青春健康的臉龐、脖子,皆布滿了大小不一的膿包。那些膿包裏就像有什麽東西在鼓動著。細看,才知道,那裏麵竟是一隻隻肉白色的小蟲,像蛆蟲,卻不是。隨著小蟲的扭動,一股股若有若無的白色煙霧向上飄起,一灘灘惡臭的黃綠色膿液向下流淌,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道好似灼傷的痕跡,發出輕微的吱吱聲。


    司韶看不見,但那突然增加的惡臭,卻令他禁不住皺起了眉毛。


    用蟲子從琥米的臉上掉落到地上,僵著身子,看樣子是被燙死的。琥米便從袖兜裏鑽出一隻新蟲子,將其塞進膿包裏。


    琥米扭曲地一笑,神經兮兮道:“我的好弟弟,你看不到,那我便說給你聽。我現在全身由內而外就像火燒。身體不停地冒著灼傷的血泡。這些血泡化成了膿,繼續灼燒著我。那個惡夫,就是想將我活活兒燒死啊!若非我用蠱吸食那些膿液,我現在早已變成一個渾身冒著膿水的怪物。嗬……我的好弟弟,這便是你一直守候著的惡婦,她正在要你至親哥哥的命。”


    司韶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整個人就像拉滿的弓,不是發出去致命的一箭,便會自己崩碎而亡。


    他說:“你去給孔落籬下毒,被白子戚傷到手臂,你對我坦言此事,我知胡顏有仇必報的性格,為保你無恙,割傷自己。縱使她懷疑我,卻不曾逼問我,也不再追究此事。你卻利用米虎的身份,通過白子戚之手,為胡顏提供解藥。隻因你知道,服用解藥後會噩夢連連,而我,不忍她受苦,必然會拿出參了蠱液的香片讓她安睡。如此,便中了你的奸計,將胡顏推向絕路!你從我口中得知,胡顏要回長安,臨走前必會去探‘白骨枯門’,你便等在那裏,看她毒發。然後,將她帶走,扔進地洞,意圖……意圖不軌!”


    司韶的灰色眼眸好似要下一場灰色的雨,沉得令人心驚,壓得人無法透氣,卻又有著不能訴說的悲涼與苦澀:“哥,你知我心悅她,為何……非要這樣?!你從未當我是親弟弟,是也不是?!”


    琥米突然靠近司韶,衝著他吼道:“你若能下得去手,殺了她,我們又怎會這樣?!你忘了父母是怎麽死的嗎?你忘了族人是怎麽死的嗎?難道你想重蹈覆轍變成一個真正的瞎子嗎?!你看看你,你為了她都做了什麽?!你將毒逼到眼睛裏,為得不就能抱她嗎?!你是個孬種,你不敢的事,我來做!我不但敢撕開她的裙子,強-奸了她!還敢刺瞎她的雙眼,割掉她的唇色,劃花她的臉,擰斷她的四肢,讓她像狗一眼殘喘!”


    司韶突然揚起手。


    琥米微愣,向後退去,恨聲道:“怎麽?要對我動手?”


    司韶緩緩放下手,沙啞道:“哥,你不要逼我。為何我說了多少遍,你都不信?!胡顏並不知道那些祭司會屠殺我們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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