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銀裝素裹逐漸被深綠、淺綠、嫩綠所取代時,六合縣裏多了一位獨眼老道。


    老道骨瘦嶙峋,穿著髒兮兮的袍子,三撇胡須亂,一頭長發半黑半白,亂糟糟地束於頭上,用一根破了頭的木頭筷子插著。老道的臉頰消瘦,肌膚上布滿黑斑,一臉的皺紋都能夾死蒼蠅。老道一隻眼睛上扣著黑罩,另一隻眼皮總是耷拉著,讓人看不清眼神。老道隨著行走商人溜達進了六合縣,租賃了一間小房子,就此安家。


    天氣特別好的時候,老道會蹲在自己的攤位前,佝僂著身子,雙手操袖,眯眼曬著陽光,就像一隻老掉牙的懶貓。若是遇見漂亮姑娘,老道會拿捏著調調兒開口道:“我看姑娘骨骼清奇,定是仙女下凡,不如讓貧道給你算上一卦,姻緣福祿自知啊。”


    心性柔和的姑娘,會繞開老道,裝作看不見。


    有那潑辣的姑娘,則是會唾老道一口,贈送一個“呸”字。


    老道脾氣很好,任別人翻白眼,卻隻是咧嘴一笑。隻不過,老道的笑容著實有些猥瑣,令人望而生畏。


    今日沒有活計,老道決定到處走走。


    他拉開架勢,一甩拂塵,抖出一陣灰,嗆得自己咳嗽兩聲,這才摸著三撇胡須,一步三晃地溜達起來。


    經過這幾日的觀察,老道已經大體了解了六合縣目前的狀況。對於到哪裏能見到什麽人,那是了如指掌。


    例如:封雲起確實不在六合縣裏。封老夫人死了,他無論如何都要將封老夫人的屍體運回封家,且給封家一個交代。


    例如:曲南一最近十分安分,每日就是處理一些地方瑣碎,連個應酬都不去參與。


    例如:花青染走了。他果然如自己所說,斬斷了七情六欲,要雲遊四方,最後避世而居。


    例如:白子戚的家一直黑漆漆的,老道希望,什麽時候,他家能點亮一盞油燈,引領一顆遊蕩不安的心,歸家。


    例如:司韶已經奪得了羌魅,成為了族長。羌魅在六合縣的據點,居然是一間酒肆的地下。


    例如:燕凡塵的生意越做越大,以燎原之勢遍地開花。凡塵出品的香胰子,已經成為小家碧玉、大家閨秀、富貴夫人爭相購買的寶貝。那東西用來洗臉,不但幹淨,還會泛著淡淡的香,讓人愛之若狂。


    再例如:唐悠,回來了。


    老道發出一聲輕歎,感慨著物是人非,欲語還休。


    老道是誰?已經無需多問。老道既胡顏;胡顏既老道。


    不是她喜歡易容自己,而是……無法用自己的臉去麵對一些人、一些事。


    她不想見封雲起和唐悠,但這其中的分別,卻又絕然不同,非三言兩語能道明白的。


    老道本想尋個地方喝口小酒,然後潛入縣衙後院,直接睡了曲南一。他們二人,兜兜轉轉這麽久,曆經了太多的分分合合,也該在一起了。所謂的水到渠成,應該就是這個意思。至於……有關曲南一娘親的事兒,她也會和他說清楚。如果他怨她,奪了他娘親,她就將自己賠給他。如果他想追查他娘親的下落,她也可以與他一起麵對假大祭司。


    她將自己活成了老妖不假,但拜紅蓮尊主所賜,她這位老妖的武力值,那是相當驚人了。以往她不敢說大話,但現如今,她用一根小拇指就能碾死一個人,卻不是虛言。裝逼帶範兒,將是她的墓誌銘。


    她雖沒有了祭祀資格,但是體內的六顆百歲高手元丹已經被她吸收了四顆。正所謂力能破巧,她可以在一招之內殺了假大祭司,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因為,隻要假大祭司有機會,死得便是自己。必殺之技,她還真得琢磨琢磨、練習練習。


    如果,曲南一和她一般,歇了報仇的心思,那就……好好過日子吧。


    紅蓮尊主死了,過往皆成雲煙。她也累了,不想折騰了,就在這六合縣裏,守著他們過自己的小日子。雖有遺憾,卻也令人心安。她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係到很多人的未來,不得不謹慎小心。她再也不能一拍腦門,做一些一意孤行之事。她……是有家的女人了。如此一想,胡顏就想笑。有些責任,絕對是美麗的負擔呀。


    胡顏打定主意,縮頭鑽進羌魅人的酒館,一手撩開胡須,吃了幾杯酒水,嚼了一塊肉,自娛自樂地盡興後,扔下一塊散碎的銀兩,屁顛顛地走了。


    太陽西斜,正午已過。


    胡顏覺得現在去睡曲南一有些早,但按不住思念如狂,還是決定溜達過去,白日宣淫。


    咳……


    能把一些不正經的事兒說得如此鄭重其事,這也是一種能力。胡顏給予自己高度肯定。


    胡顏一路顛到縣衙門口,正欲翻牆入後院,就看見曲南一大步流星地應了出來。


    胡顏心肝一顫,身體輕了三兩。


    她這次易容,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就連走路的習慣,都做了更改,不然也不會一步三顫顛來顛去。不想,就這樣,都被曲南一識破。是他長了一雙利眼,還是她的一顰一笑都映在了他的心間?這也太令人感動了。


    胡顏撩起一隻眼皮,妄向曲南一,那目光當真是要多深情就多深情。


    曲南一顯得十分激動,竟在出了縣衙大門後從她身邊走過,直奔正駛過來的一輛馬車。


    馬車停下,車簾被掀開,由裏麵走出一位中年男子。


    此人身穿滾邊米色長袍,腰係一條同色長帶,掛著一塊通體潤白的美玉。他頭上佩戴精美發冠,腳蹬一雙白色皂靴,手持一把繪有風水的扇子,整個人好似一塊溫潤的美玉。他一步步走下馬凳,笑眯眯地站在曲南一的麵前,展開扇子,搖了兩下。


    曲南一眸光閃動,斂衽一禮,低聲喚道:“父親。”


    衛言亭合起扇子,笑著點了點頭,道:“這六合縣果然人傑地靈,瞧瞧吾兒,不但舍不得歸家,且瘦成這般模樣,當真有病西施的絕色之姿啊。”


    這話,就好似一杯毒酒。聞著香醇、看著誘人,可隻有喝下去的人,才知道會死人。


    曲南一揚起頭,望向那風光霽月般的男子,道:“這些撚酸尖銳的話,若是從婦人口中說出,兒子還能接受一二。父親德高望重,還是不要如此說話,令兒子渾身不適。”


    這話,卻是當頭一棒,不給衛丞相留一點麵子。


    衛丞相也不惱火,就那麽笑盈盈地望著曲南一。


    曲南一不甘示弱,也笑盈盈地望著衛言亭。


    這氣氛就有些尷尬了。


    胡顏耷拉著眼皮,佝僂著身子,尋了個不錯的位置坐下,不遠不近地看著熱鬧。


    衛丞相此番前來,看似隻有六名隨從和一輛馬車、一位車夫。但是,其周圍隱藏的高手卻不容小覷。高手們見老道的目光雖然放肆,但並無殺意,便不做驅趕,任他打量。再者,自家相爺走到哪裏,都能吸引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這是大家司空見慣的。瞧瞧,這才一會兒的功夫,就已經有不少娘子放慢腳步,流連在馬車周圍。


    胡顏覺得,曲南一和衛言亭那副笑眯眯的樣子,還真是挺像。以前,因為曲歌之故,她特煩衛言亭,總覺得他笑眯眯的樣子令人不喜。若不是看在曲歌的麵子上,她都想摑衛言亭兩個大嘴巴子,讓他放下唇角,不許笑。


    然,老天爺最喜歡拿她逗趣。她厭惡衛言亭的心沒變,卻喜歡上了曲歌和衛言亭的兒子,實在是……太坑奶奶了!


    胡顏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右臉上,擋住了半張臉和一隻眼睛。似乎巴掌拍在臉上的聲音,能代表她此刻的心情。


    手指分開,露出眼睛,胡顏繼續打量著那對兒父子倆,想看看二人到底要較勁兒到何時。


    還別說,兩位風采斐然的美男子深情以對,還是挺令人浮想翩翩地。什麽父子啊,什麽禁斷呀,什麽……咳……胡顏被自己老不正經的想法驚到了。


    人呐,果然就怕放鬆。她一放鬆自己,這想法也跟著蔓延至天際。


    衛言亭先開口道:“你孤身在此都能習慣,為父說上兩句,怎就不習慣?莫非……吾兒身有隱疾,不方便與為父說?”


    曲南一道:“謝父親關心。別看兒輕減了幾分,卻是故意為之,不想人到中年後大腹便便,與父親一樣。”


    衛言亭的視線在自己的腰身和曲南一的腰身上分別掃過,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他的腰確實粗了那麽幾分,不夠風流。他悄然吸腹,笑容不減,道:“這你就不懂了。為父這叫官相,代表了氣度與氣派。宰相肚裏能撐船,這句話吾兒應該聽過才是。倒是吾兒,已經這把年紀,卻仍舊孤身一人。為父這次前來,特意帶來了尤姬,讓她為你診治一二。”眼眸微眯,釋放出幾縷無形的壓力,“你年齡已經不小,是時候為我們家傳宗接代了。”


    曲南一的笑容加深,道:“都說求人不如求己,此事,相比父親做起來更加得心應手、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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