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春雨揮灑而下,整個浮躁的六合縣變得濕潤起來。古老但不算破舊的房簷,由灰色變成了黑色,泥黃色的土地便成了薑黃色,青白色的牆麵便成了淡青*。一場春雨,滋潤了萬物,洗洗衝刷掉往日的灰塵,露出六合縣難得一見的嬌羞一麵。


    自家門前,民婦抱著自家孩子,不讓他們出去瘋。孩子們隻能伸出手嫩白的小手,去抓那春雨蒙蒙。待嫁的新娘坐在炕上,縫製著自己的嫁衣,偶爾向窗上撇一眼,心頭為未知命運的焦躁便悄然緩解兩份。空氣裏,漂浮著芳草的清香,那是萬物生長的味道。撐著一把綠油紙傘的男子,繞著六合縣的街道,滿滿獨行。他的傘下缺了一人,他在春雨中等著那人歸。


    男子等的人,其實早已回到了六合縣。若男子知道,他與她擦肩而過的兩次,不知會不會暴跳如雷?在這樣的天氣裏,胡顏懶散得沒有精神。她心中沒有那些詩情畫意的東西,也不會像文人墨客那般,逮到一些風雲雷電的自然之景,就會吟一首酸詩,最後還被傳誦了百年。在胡顏看來,她吟得打油詩,那才叫精彩!隻可惜,最近她沒有興致做詩一首,吼歌一曲。


    胡顏又扮成老道,好似沒骨頭那樣,斜倚在牆麵,蹲在屋簷下,伸出髒兮兮的手指頭,逗弄著一隻小烏龜。


    小烏龜頂著綠油油的殼子,偷偷探出頭,想知道是誰攔了自己的去路。胡顏一指頭彈在小烏龜的頭上,嚇得它立刻縮回頭,躲進殼子裏。胡顏咧嘴一笑,隨手摟了一把頭發,卻蹭下來一手黑。她那一頭半白半黑的頭發是用草藥染的,沾不得雨水。


    她眯著眼,看了看天,見雨水漸漸停了,天空中泛出水洗的藍色,令人心情為之愉悅。


    集市裏的人越來越多,一些躲雨的商販再次擺好攤位,熱熱鬧鬧的吆喝起來。


    凡間的門口,人來人往,看起來生意確實不錯。


    胡顏暗自尋思著,等會兒若是看見燕凡塵,就攔了他,和他暗通款曲。既然曲青天的房鑽不得,那燕凡塵的房總鑽得吧?哎哎哎……她曾經也是感情真摯無比固執心懷執念一心等小哥哥的有誌貞潔女子,如今怎麽見天的想著鑽哪個男子的被窩?真是……過多的寵愛使人墮落啊。胡顏在心裏狠狠地鄙視自己,那脖子卻仰了起來,不停地往凡塵商鋪的門口眺望。一想到燕凡塵的柔情款款,她的心就酥麻了半邊。很好,她終於將自己活成了食色性也,便成了真誠的老色鬼。胡顏曠了些日子,心裏和身體都需要情人的撫慰。她等得有些抓心撓肝,於是搓了搓雙手,結果……搓下來兩條黑灰。哎呦……這就尷尬了。


    胡顏吹掉黑灰,將手鎖進袖子裏,避開雨水浸泡。她可不想,燕凡塵攥著她的手,卻擼下來一層灰。她這個人,特愛幹淨,受不得這個。咳……真是特愛幹淨。


    一輛馬車停在凡塵門口。


    一名俏麗小丫頭攙扶著一位頭戴幕籬的小姐走下馬車,一同往凡塵裏去。


    凡塵掌櫃迎出,笑容可鞠道:“肖小姐,您來了。”


    頭戴幕籬的小姐微微點頭。


    俏麗小丫頭不悅道:“知道我們小姐來了,你們東家怎還不迎出來?”


    小姐肖茹低聲嗬斥道:“粉黛!”


    小丫頭粉黛一癟嘴,橫了掌櫃一眼。


    小姐肖茹對掌櫃柔聲道:“丁掌櫃,我想為府中女眷選一些胭脂,卻不精通此道,可否讓你們東家來指點一二。”


    掌櫃為難道:“不是小人不幫忙,而是東家身體不好,不喜外出。總管大人特意吩咐過,就算凡塵走水,也不能去驚動東家。”


    肖茹柳眉微皺,道:“他身體怎會如此不好?”


    掌櫃道:“小的不知。”


    肖茹道:“我這裏有一根百年人參,明日派人送來,還望掌櫃代送給燕公子。”


    掌櫃笑盈盈地道:“小的先替東家謝過小姐。”話鋒一轉,“不過,小的可不敢私下收此貴重之物,總歸是要問過東家才敢回小姐。”


    小丫頭粉黛怒道:“你一會兒說不能打擾燕公子,一會兒又說要問過他才能做主,到底什麽意思嘛?!我們小姐,可是織花縣大人的掌上明珠,哪裏容你如此放肆?!”


    肖茹嗬斥道:“粉黛,主意分寸,怎能以勢壓人?”


    粉黛微微低頭,做出乖巧的樣子,眼神卻並無半分懼怕之意。


    粉黛此種表現,可能會讓人覺得她惡奴欺主,實則,若主子不縱容,奴哪敢惡?


    胡顏眯眼看著熱鬧,終於想起,她曾在織花縣見過這主仆二人。巧的是,兩次相遇,皆在凡間。


    掌櫃好脾氣的陪笑道:“小姐大量,千萬別和小人一般計較。小人對胭脂水粉之物尚有幾分了解,不如讓小人介紹一二,供小姐參考?”


    肖茹柔聲道:“掌櫃見諒。掌櫃雖對胭脂水粉略有了解,但畢竟不夠精通。且等凡塵東家來後,再做計較。”言罷,轉身欲離去。


    說來也巧,深居簡出的燕凡塵竟打著一把綠油油的傘,穿著一身黃綠色的豔麗長袍,披著滾白毛邊的墨綠色鬥篷,半邊長發用一根碧綠的發簪挽在腦後,整個人就像一根青蔥似的走在街上。實話,這樣的打扮,除了燕凡塵,誰都駕馭不了。


    他燒傷的臉仍舊有疤,但卻不再猙獰。那淺淡的痕跡,若用粉倒是能遮擋一二,隻不過那樣不利於他的恢複。他因一人之故,毀了自己容貌;卻又因那人之故,在修補自己的容顏。他不再是靠大樹才能攀爬的柔嫩藤蔓,卻仍舊想攀爬在她身上,開出一朵朵的花,迷醉她的眼。


    他用金筆,在傷疤上勾畫出一朵盛開的海棠花。淺淺淡淡,不魅不俗,卻妖嬈冶豔,令人怦然心動。雨停了,他卻不知,仍舊打傘前行,用腳步丈量著這片熟悉的地界。曾經,他最大的願望就是離開這裏,重新做人。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最大的願望竟變成守在這裏,等候一人。


    燕凡塵唇角染笑,眯眼打量著天空,這才發現雨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停了。


    他收起雨傘,將其拎在手中,從胡顏麵前走過,腳步微頓,折返回來,蹲在胡顏麵前,問:“道長算姻緣否?”


    胡顏咧嘴一笑,用變聲後的嗓子回道:“算咧!”


    燕凡塵問:“準不準?”


    胡顏腹誹道:這問題問得多傻啊?買瓜的能說自己的瓜不甜?沒準兒,她真弄壞了他的腦子。凡塵店鋪能做得這麽大,純屬老天照應。


    別管胡顏心中怎麽想,臉上卻是一臉認真,一疊聲地道:“準準!準得不能再準!若不準,您掀了貧道的攤子。”


    燕凡塵點了點頭,從袖口掏出一錠小巧的銀元寶,眯眼打量著胡顏,道:“我隻問你,我的娘子何時還?”


    胡顏一把抓走燕凡塵手中的銀元寶,在他手心裏抓下了一條黑線。她賤兮兮地一笑,道:“答案已經告知公子,公子用心揣摩去吧。”


    燕凡塵看著手心裏那條髒兮兮的黑線,站起身,琢磨道:“這是……一天一月還是一年?”


    胡顏暗道:蠢貨!那叫一步之遙。


    燕凡塵垂眸看向胡顏,尋問道:“難道是一步之遙?”不待胡顏回答,燕凡塵接著道,“不許說不是,不許惹我生氣,不然銀子不給你。”


    胡顏張開的嘴巴閉不攏了。還……還帶這麽玩的嗎?你是找我算命啊,還是在買吉祥話啊?顯然,是後者。看來,燕凡塵的腦子沒有被她弄壞掉。真好。


    燕凡塵得到了自己要的結果,心滿意足地放下袖子,準備尋他的一步之遙。


    胡顏幹巴巴地道:“貧道算得那麽準,你就給一小錠銀子?貧道的手指頭縫若是稍微大點兒,它都能漏地上去。”


    燕凡塵眸光一喜,側頭問:“當真是一步之遙?”


    胡顏笑容猥瑣,回道:“公子且看看貧道這隻認真的小眼睛,哪裏有一星半點哄騙的意思!這裏麵,滿滿的都是真誠啊!”


    燕凡塵被逗笑,一張臉仿佛雨後彩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胡顏的心中驕傲得不得了。這是她的燕凡塵,破繭而生,展翅卻不高飛,隻乖乖守在原地,等娘子歸。這樣的男人,既能撐起一片天,又給你細致的溫暖,如何讓人不愛?


    肖茹一步步走到他麵前,站定,隔著幕籬望著他。


    胡顏看不清肖茹的表情,卻能感覺到她視線的灼熱和情緒的激動。


    燕凡塵斂了笑,打量起肖茹。


    老道說一步之遙,難道……難道眼前人就是胡顏?


    不,不是。


    身型不是,感覺不對,看這位小姐,還不如看老道讓他覺得心生柔情繾綣。想到老道,燕凡塵的心思一動,轉頭去看那個髒兮兮的老道。


    四目相對,老道竟是嘿嘿一笑。


    燕凡塵的呼吸一窒。


    肖茹見燕凡塵不再看自己,竟是向前一小步,但在燕凡塵和老道中間,緊盯著燕凡塵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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