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顏下了馬車,步行到與曲南一相約的地點——豔山下青苗村臨河的亭子。


    她與曲南一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青苗村的這條河流旁。


    曲南一負手而立,早已等待亭子裏。


    亭子還是那個亭子,稻草為頂,破木為柱為梁,風過,吹落幾棵稻草,不見春色,隻剩淒涼。


    曲南一的背脊雖然挺得筆直,但背影卻十分消瘦。風聲烈烈,吹得那暗紅色的衣袍動蕩,好似要乘風歸去。


    胡顏走向曲南一的時候,他似有感應,緩緩轉過身,看向胡顏。心有靈犀。


    那張消瘦的臉,沒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臉,蒼白得好似一張紙,鉤略著淡淡的水墨人像。


    四目相對,胡顏站定。


    曲南一的眸色淺淡,卻映著胡顏的容顏。一根睫毛,一道弧度,皆清晰無比。誰不言語,卻有道不完的萬語千言和扯不明的恩怨情仇。


    一直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氣氛,因曲南一的一記淺笑而化解,卻陷入到另一個怪圈中。然,誰又在乎這些呢?


    曲南一伸出手,沙啞低語道:“這一次,你走向我吧。”


    曲南一的手上纏著白布條,包裹得並不規整,係得也不夠緊。風一吹,白布條分開,載著斑斑血痕,於風中飛舞而起。


    明明不是多麽血腥的場麵,卻令胡顏心痛如絞。


    她走向曲南一,抬起手,將指尖落在他的手心。


    曲南一的心髒突然一陣劇痛,他用另一隻手捂住心髒,低垂著頭,咬緊唇瓣,豆大的汗珠頃刻間布滿額頭。


    胡顏驚道:“南一?!”兩個字剛出口,已經不需要疑問,她已經知道原因。


    她想收回被曲南一轉著的手,向後退一步,說些無情的話,曲南一卻攥著她的手不放,那般用力,以至於又有鮮血從傷口流出,透過白布,染紅了胡顏的手指。


    曲南一咬牙道:“別動!我……沒……事……”他隻想再抱一抱她,為何……那麽難?!


    胡顏眼瞧著曲南一的臉色變得鐵青,暗道不好,果斷抽回手,後退一步,狠心道:“你約我來,是為了讓我看你如何狼狽的?南一,把血龍麟給我,我們兩清。”


    曲南一捂著胸口,深深用力呼吸了幾口後,抬頭看向胡顏,認真道:“我不信你如此無情,正如我不信你會無緣無故殺我娘親一樣。阿顏,給我一個解釋。你說……我信。”


    你說,我信。是世間最美的情話,就像開在彼岸的花,想要摘下,就要不顧生與死。可惜,胡顏不能。為了曲南一,她隻能站在隔岸,編織天衣無縫的謊話。


    曲歌請個她保護曲南一,一輩子不讓他為弑母痛苦不已。就算曲歌沒有這個請求,她還是要這樣做。隻因,她心中有他,寧願背負所有的痛,承受所有的恨,讓曲南一在這一世裏歲月靜好。這個秘密,她會藏在心裏,陪她下葬,永埋地底。


    胡顏苦澀一笑,道:“南一,我確實心悅你。”


    曲南一聽到這話,本應開心,卻是心髒一痛,表情扭曲痛苦。


    胡顏接著道:“然,曲歌背叛了我,我將她擊殺,在你看來,許是不近人情,於我而言,卻是必然。她是我的暗祭,卻與你父親暗通款曲,生下你。我沒要她性命,隻罰她麵壁思過,她卻懷恨在心,夥同外人奪我尊位,害我浪跡豔山。你應知道,花青染刺我一劍,害我流落至此。若非她阻止,殿中人又怎會不出來尋我?!南一,情與事,你分不清,我卻能分得清。你若能放下心中恨意,我便收你在身邊,全你心中情誼。”眸光一凜,“你若想要複仇,我未必忍心要你性命,從此後卻要兩不相見!”


    曲南一整個人好像被抽走了精氣神。他的目光空洞,雙肩垂下,明明看著胡顏,卻好似在看陌生人。他用手捶了捶自己胸口,喃喃道:“我曾對她用毒……”


    胡顏冷冷道:“隻可惜,那毒不夠多。”


    曲南一身子輕顫。


    胡顏伸出手,殘忍道:“如此,換你選擇,是否走向我。”


    曲南一的眸子顫了顫,那些淺淡的眸色漸漸匯聚起風暴,刮起暴雪冷風。他慢慢站直身體,仰天大笑,聲音悲切蒼涼,載著恨意,震碎了曾經的繾綣纏綿。


    胡顏將左手攥緊拳頭,藏於身後,繼續伸出右手,道:“給我血龍麟。”


    曲南一止了大笑,垂眸看向胡顏,竟是夠唇一笑,道了聲:“好。”他彎下腰,從地上拎起一個包裹,打開,取出一件大紅色的嫁衣。


    那嫁衣做得流光溢彩,格外精美,刺繡用得是金絲線,鑲嵌得都是一顆顆渾圓的珍珠。有那麽一個瞬間,胡顏睜不開眼睛。不知是被嫁衣的華光晃得睜開不,還是被曲南一的笑顏灼傷。明明,不用這樣笑的。


    曲南一伸手取下胡顏背在身後的包裹,將其輕輕放在長椅上,然後抖了抖手中嫁衣,披在胡顏身上,一邊為她穿戴起來,一邊輕柔地道:“這裏是你我初遇之地。那時,我是最恨女祭司的縣令大人,你是被花青染刺了一劍的大祭司。我見你一身紅衣,臉戴麵具,猜你身份定是祭司之流,遂下令將你投入棺中,燒死。你在棺中睜眼雙眼,看向我。我心中一驚,卻還是下令封棺。”勾唇一笑,眸光盈盈,繼續道,“誰曾想,日後我會為你如癡如醉,恨不得掏心給你。今日,我們過往都不提。看你提著包裹,想必是要離開此地。嗬……你且全我一個心願,與我拜堂成親,做一回我的娘子。這件嫁衣,我已準備了三個月,能看著你穿上,縱死,南一無憾。”係上帶子,鬆開手,細細打量胡顏,讚道,“阿顏,絕色。”


    胡顏望著曲南一,見他眉頭微皺,想必是心髒又痛了。


    若可以,她希望自己能代替他痛。正如,她代替他弑母一樣。背黑鍋這種事,熟悉了就好。


    胡言深吸一口氣,不再耽擱。一抖衣袖,轉身,揚聲道:“一拜天地!”彎下腰,行了婚禮。


    那般幹脆,如此大氣。


    這是他的阿顏,與眾不同的阿顏,就算凶狠手辣,亦是如此與眾不同。


    曲南一眸中含淚,也轉過身,與胡顏同拜天地。


    二拜,曲南一道:“二拜……爹娘……”他的聲音有些艱澀,卻還是將話說完成。


    胡顏道:“若論身份,他們需拜我。為南一,今日且對他們一拜。”這話說得冷酷,卻是實情。言罷,胡顏直接拜了下去。


    曲南一隨之。


    三拜,三人轉回身,麵對彼此。


    曲南一望著那看不夠的容顏,沙啞道:“夫妻……對拜。”


    二人互施禮,頭抵著頭。


    風吹喜袍翻飛,好似兩隻血蝶追逐嬉戲。


    禮成。


    曲南一攙扶起胡顏,道:“沒有準備紅蓋頭,是想多看你幾眼。”


    胡顏艱難地笑了笑,道:“百餘年,第一次嫁人,是有些草率。”


    曲南一從長椅上拿起酒壺,斟滿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胡顏,道:“與我喝杯合巹酒。”


    胡顏伸手接過酒杯。


    曲南一眸光沉沉,問道:“不怕有毒?”


    胡顏毫不猶豫地道:“怕。”


    曲南一微愣。


    胡顏卻是莞爾一笑,沒有說得話是,怕兩隻酒杯都有毒。她將酒杯湊到嘴邊,就要仰頭喝下。


    突然,一顆石子打在酒杯上,杯碎,酒濕紅衣。


    花青染與杜蓮生走出。


    花青染眸光冰冷,隱隱透著怒火。他沉聲道:“明知有毒,你還喝?!”


    胡顏不語,視線在“三界”和“白日”上滑過。


    曲南一笑道:“未嚐,怎知有毒?未試,怎知毒在哪裏?”言罷,竟然舉杯飲下合巹酒。


    花青染想攔,卻隻來得及抬抬手。


    胡顏拎起酒壺,將曲南一手中的空杯斟滿,借著曲南一的手,飲下合巹酒。


    杯空,二人相視一笑,竟是難得的默契。


    花青染的心中陣陣刺痛,說不上什麽情緒在翻滾,竟令他無法言語。


    曲南一喚道:“阿顏……”


    胡顏抬頭望去。


    曲南一用冰涼的手指尖輕觸她的臉頰,眸光繾綣,有道不出的深情款款。他捧住胡顏的臉,突然用力吻了下去。


    滾燙的唇舌,拚盡全力的糾纏。


    胡顏在曲南一的口中嚐到了一絲甜膩的味道。


    那是……毒藥。


    胡顏閉上眼睛,用力吸吮那些甜膩,仿佛渾然不知這是個甜膩的死神之吻。她吻得那般用力,吮痛了曲南一的舌,卻吻笑了他的唇。


    與此同時,胡顏的一隻手,悄然撫上曲南一的睡穴。


    曲南一的視線漸漸模糊,卻是衝著胡顏一笑,含糊地喃喃道:“同生易,共死難。阿顏,我們不負彼此。”


    胡顏眼中含淚、唇角含笑,閉上眼睛,向後倒去。


    花青染隻覺得一顆心似乎被人生生撕開!撕心裂肺的痛,令人痛不欲生。他一把抱住胡顏的身體,雙手不停顫抖。那些被束縛的感情,突然掙破所有束縛,呼嘯而起。


    曲南一閉上眼,紅袍翩翩,倒向地麵。


    花青染的睫毛輕顫了兩下,突然大聲嘶吼道:“胡顏!曲南一!”


    無人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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