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跪在那裏?”孫太後眼也未睜,長聲說道。


    “老奴金英叩見太後。”一個蒼老且尖銳的聲音說道。


    “原來是金英啊,”孫太後緩緩從臥榻上坐了起來,一名宮女欲上來相扶,她揮揮手,讓那宮女退下,看了一眼跪在麵前的紅袍老監,“這麽晚了,來見哀家,有什麽事麽?”


    “太後的萬壽大典之期快要到了,”金英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手捧一件大紅燙金的禮冊答道:“這是內外臣工和諸國使節的禮單名冊,還請太後過目。”


    “罷了,”孫太後的眼皮微抬了一下,“如今京裏出了這麽多事,還說這些幹什麽,哀家已風燭殘年,過一天少兩晌,怎能再給皇上添亂。你去跟皇上說,哀家的萬壽慶典取消便是。”


    “太後,”金英深深的拜伏下去,額角觸地,頭頂禮冊說道:“老奴萬死,辦的差事不合太後意了,請太後降罪。”


    “你們這些奴才......”孫太後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宮女,微點了一下下頷。那宮女會意,上前取下禮冊,重新肅立一旁。


    “謝太後!”金英回道,仍伏地不起。


    “你不起來,是想讓哀家上前扶你麽?”孫太後說道。


    “老奴不敢!”金英這才站起。


    “禮冊哀家回來再看,你還有別的事麽?”孫太後雙目微闔,吸了口長氣說道。


    “老奴聽說太後您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看著憔悴了許多,”金英緩緩抬起頭說道:“老奴心裏實在是心疼呐!”說著從身上取出一個胭脂玉瓶遞了過去,“這裏麵是百花玉露丸,萃取百花精華,服用了不但能安神醒腦,還有駐顏長壽的功效呢!太後您每天晚睡前服上一粒,保準您安然入眠,越活越年輕!”


    “哦?”孫太後一聽便來了興趣,旁邊侍立的宮女見了忙上前接過轉身呈至她麵前。


    孫太後微微頷首,宮女便打開瓶塞倒出一個藥丸,藥丸通體粉紅,瑩透圓潤,甫一出藥瓶,一股芳香便撲鼻而來,沁人心脾。


    “這聞著都感覺讓人神清氣爽了,”孫太後展顏笑道:“沒想到你這裏還有這樣的好東西。”


    “太後如喜歡,便是老奴的福氣,”金英笑著說道:“這是老奴的女兒調製的,太後如果服用了覺得還不錯,老奴回去就讓她多調製一些。”


    “你們這些自幼進宮的人,身邊倒不缺少子女的孝敬,”孫太後看著他說道:“被你這奴才一攪和,哀家也睡不著了。你若不急著回去的話,就在這裏陪哀家說會兒話吧!”


    “能得太後垂詢,老奴幸甚!”金英笑著躬身說道。


    一名宮女搬過來一個錦墩在金英身旁放下。


    “太後,老奴站著就行了......”金英還沒說完,孫太後便打斷了他的話,“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逞什麽強,坐下!”


    “是,太後。”金英的屁股挨著墩沿坐了下來。


    “哀家沒有記錯的話,你是永樂年間入的宮吧?”孫太後問道。


    “是永樂五年,那年老奴才十三歲。”金英笑著說道。


    “哀家比你要晚幾年呢,是永樂十二年入得宮,那年哀家也剛剛十三歲,”孫太後眸中似乎帶著無限遐思,“哀家記得剛進宮的時候是太皇太後......當時還是太子妃的張氏教哀家宮裏的禮儀,她是一個很嚴厲的人,哀家當時做的有一點兒不對的地方,都免不了一通訓斥呢!”


    “太皇太後是對人太過嚴厲了些,”金英也感慨道:“正統七年的時候,老奴便是因為一個過錯被太皇太後罰至南都做了守備太監呢!要不是太後您垂憐,老奴今生今世也踏足不了京師半步了。”


    “宮裏呢還是你們這些老人辦事老成些,”孫太後說道:“當年胡善祥當皇後的時候,仗著太皇太後撐腰,嫉妒哀家受先帝寵幸


    ,借口一件小事要杖責哀家,還是你給先帝通風報信把哀家給救了下來。”


    “這麽久的事,老奴都給忘了,沒想到太後您還記著。”金英訕訕的說道。


    “當年的事哀家有些忘了,有些還記著,”孫太後歎道:“尤其是在哀家還籍籍無名的時候,能夠站在哀家這邊幫哀家的,哀家這一輩子又如何能夠忘記?”


    “老奴,老奴......”金英眼圈一紅,神情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來,離開錦墩跪伏於地,“老奴能夠留一殘軀歸來侍奉太後,心中已是萬分......萬分感激,過去的一點兒微功實在不值得太後您再惦記了。”


    “瞧瞧你,說著說著怎麽又行開大禮了?”孫太後眉毛一擰,“哀家隻是想找人說說話,可不想給自己心裏添堵,還不快起來。”


    “謝太後,”金英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道:“老奴隻是聽著太後您說起從前的事便想起您過去受太皇太後和胡皇後的百般刁難,心中便忍不住想哭,您......您這一輩子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好了好了,這不是都過來了麽?”孫太後和顏悅色的說道:“還好我兒做了皇帝,哀家才能有今日的風光......”話音一轉,“其實,你膝下應該也兒孫眾多了吧?”


    “回太後,老奴膝下隻有一女。”金英說道。


    “怎麽會?”孫太後詫異道:“依你的身份,該有很多人拜在你門下當兒當孫的,你像那王振,資格還沒你老,膝下已兒孫成群了。”


    “不瞞太後,”金英說道:“之前老奴是收了一些人做義子的,可自從老奴當年被太皇太後貶至南都,他們就紛紛與老奴劃清界限,唯恐惹禍上身,連邊兒都不敢傍了,隨老奴出京的,身邊就隻有這一個義女。”


    “哦?”孫太後淡淡一笑,“這人心市儈,古今向來如此,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緩了一下說道:“子孫也不必多,有一個對你好也就夠了。”


    “太後說的是,老奴這個女兒對老奴是很孝敬的,可是......”說著搖了搖頭,頓口不語。


    “可是什麽,怎麽不說了?”孫太後看著他道。


    “就是老奴那女兒的丈夫,太不讓老奴省心了些。”金英歎道。


    “這當父母的呀,都覺得自己的兒女個個都是寶貝,旁人都配不上他們,”孫太後笑道:“你呀,以後少摻和人家小兩口的事,心裏也就沒有那麽多煩心事了。”


    “借太後吉言,老奴......”金英說著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怎麽,你那女婿給你闖了什麽大禍了麽?說來聽聽,說不定哀家能幫上你什麽忙?”看著他那不自然的表情,孫太後說道。


    “不敢有勞太後,”金英猶豫了一下拱手說道:“小兒女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就好了。”


    “不相信哀家是不是?”孫太後乜了他一眼道:“別忘了,你能從南都回到京師,就是哀家的一句話,你那女婿應該是在宮外當差的吧?隻要不是犯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哀家在皇上那裏說上一句,皇上十有八九也是要聽的。”


    金英麵目凝重,忽然站起身來,向著太後拜了下去,“老奴不敢有瞞太後,老奴的女婿便是在皇上跟前當差的,太後也見過,他叫楊牧雲......”


    “是他?”孫太後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


    一輛馬車轔轔的自暗夜下的長街上碾過,王振掀開車簾向外看去,夜幕下,華燈初上,京師的街道上依舊像白日一般繁華,人群熙熙攘攘。路兩邊各色店鋪琳琅滿目,酒店裏飄出酒菜的香氣,夥計們站在街道上哈著腰滿臉堆笑的請街上的過客入內就餐;青樓上的姑娘們晃動著手裏的絲巾不住向過往的男人們拋著媚眼,一見有人躑躅著要停下的樣子,她們馬上扭動著妖嬈的腰肢貼身上前,一把拽住胳膊,嗲聲嗲氣的把人拉進門去。


    王振目光閃爍,放下車簾歎了口氣,對身邊一位雲鬢高挽、雍容美麗的少婦說道:“他便在東廠的監牢裏,是尹天隨抓的他。”


    “那他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少婦一聽美麗的眸中閃過一絲欣喜,隨後湧上一抹憂色。


    “既然進了廠獄,苦頭肯定是要吃一些的,”王振打斷她的話道:“不過我該說的都已經向尹天隨說了,他是聰明人,應該會知道怎麽做!”


    “您是提督東廠的督公,”少婦強壓下內心的激動,眨眨眼說道:“也不能馬上下令放人麽?”


    “你就這麽迫不及待的想見自己的男人麽?”王振唇角微微一勾,睨了她一眼道:“我不知道他倒底有什麽把柄捏在尹天隨的手上,因此不能明目張膽的替你男人開脫,好在宮裏有個女人想見他,皇上便讓我出麵過問了他的事,借著這個由頭我點了尹天隨一番,他應該暫時不會為難你男人了。”


    “多謝王公公了,”少婦說著一指車廂一角放的一個木箱子說道:“這些日子來,我已替公公低價買下了京師裏很多房產,大到官員府邸,小到臨街鋪麵,一共是一千一百四十三張房契,都在這口箱子裏麵,請王公公驗看。”


    “連大時雍坊倒鈔胡同太平侯張輗那座府邸的房契也在裏麵麽?”王振對那少婦笑道。


    “對,也在裏麵。”少婦美眸微霎了一下,不動聲色的說道。


    “買下這麽多的房產,肯定花了你不少銀兩吧?”王振悠悠道:“你把房契給我,不問我要回本金麽?”


    “能為王公公辦事,是小女子的榮幸,怎能讓您破費呢?”少婦微微一笑說道:“王公公要給小女子錢的話,小女子還真不敢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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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此話怎講?”王振眉尖一挑問道。


    “王公公把這麽大的事交代給小女子去辦,便是對小女子的信任,”少婦說道:“事情辦好了,是公公的功勞;事情辦砸了,是小女子的過錯。能得公公如此看重,小女子還夫複何求呢?”


    “好,很好,”王振微微頷首,甚至擊了兩下掌,眼中熠熠生采,“沒想到楊夫人你小小年紀,竟然有如此見識,咱家沒有看錯人。”


    “王公公還是叫小女子夢楠吧,”少婦笑著說道:“這樣顯得親切些。”


    “嗯,那老夫就直呼你名了,”王振點點頭說道:“夢楠呐,你父親能有你這樣的女兒,是他的福氣。咱家膝下幹兒子幹孫子雖多,卻沒一個女兒,而且頭腦像你這麽明白的也沒有幾個......”


    “王公公既如此說,那就讓小女子做你的女兒吧,”周夢楠說著麵向王振恭恭敬敬拜伏於地,“義父在上,請受女兒一拜。”


    “好,好,夢楠請起,”王振笑吟吟的將她扶起,“這一聲義父不能讓你白叫,你這一禮我也不能白受,咱家現在沒有什麽好送你的,這樣......”他一指裝滿房契的那個木箱子,“這個就送給你了。”


    “那怎麽行,”周夢楠推辭道:“這是義父您該得的,女兒不過是在您營造的輿論下取個巧而已,又如何能受如此貴重的東西。”


    “你既然認我為義父,那這箱房契放在你那裏還是我這兒有分別麽?”王振笑著說道:“替咱家打理這些房產莫非你不願意?”


    “義父既如此說,女兒再推卻就顯得不恭了。”周夢楠麵色平和的說道:“年底的時候,女兒會把所有房產這一年的租金和經營所得全數送到義父府上。”


    “你看著辦好了,”王振說著不忘叮囑一聲:“在人前時你萬不可叫我義父,一切還要像以前一樣。”


    “女兒省得,”周夢楠躊躇了一下說道:“女兒還想再問一下義父,不知我相公他什麽時候能夠從廠獄裏放出來?”


    “你放心,”王振淡淡道:“他一定會出來的,但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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