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二公子人生中的第一場慘敗,從滿懷鬥誌到偃旗息鼓,最後直接認輸求饒,他隻用了不到一個時辰。


    投壺、猜枚、攤錢,這些比不過就算了,就連他自己想出來的套圈和飛鏢也被人家輕輕鬆鬆就贏了,這叫林紹軒還怎麽比?


    “不比了,我認輸,晚上你想怎麽罰就怎麽罰吧,哥哥要歇歇了!”林紹軒找張沒人坐的竹席直接就躺倒在上麵裝死狗。


    “好吧,不比了。”江瑾瑜輕輕撩起袍子跪坐在他身邊,“你先給我唱個曲子來聽。”


    “我來來回回就隻會那幾首,你肯定都聽膩了。”


    “我就要聽那首《紅豆曲》。”江瑾瑜嘴角露出一絲淺笑,“那是你特意為我作的。”


    林紹軒汗顏,不敢說自己是竊來的,隻得輕輕又為他哼唱了一遍。


    “唉,真好聽,百聽不厭。”江瑾瑜愜意地輕按節拍,隨手接過下人送來的酒盞遞去林紹軒唇邊,“來,喝點酒潤潤嗓子。”


    “玉郎,今天開心嗎?”林紹軒撐起身,牽住他一隻細膩柔滑的手輕輕撫摩。


    江瑾瑜抬頭望去,園子裏一片喧騰,紈絝們帶著小倌和花娘玩得正熱鬧,以往這些都是他不願正眼看的,今天卻令他感覺十分親切,仿佛這才是真正的人間。


    “嗯,開心。哥哥,謝謝你。”


    狹長的鳳眸流淌著瀲灩水波,唇邊的笑仿若春花燦爛,又似夏月輕柔,襯得那臉更加勾魂攝魄美到極致。林紹軒呆呆看著他的笑,隻覺得一生有這一刻就滿足了,能看到他這樣的笑容,看到他發自內心的歡喜,再怎麽吃苦受累他也甘之如飴。


    “玉郎,謝謝你,謝謝你一直陪著我,否則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活。”


    “我們就這樣謝來謝去的嗎?走,看看他們在玩什麽!”江瑾瑜見他似有感觸,偏不讓他多說,拉起他就往人多處走去。


    林紹軒被他拉著,感受著他的雀躍,心情頓時飛揚。太好了,我的玉郎終於從天上來到了人間,染上了紅塵的神仙,我看你還往哪裏逃!


    今天這園子裏簡直把杭州有名的紈絝都一網打盡,原先相互看不順眼,一見麵就要對掐的兩派人現在都混在了一起,大家稱兄道弟玩得快活,把原先那些齟齬全忘在了腦後。


    “哎喲,林二哥可想起我們來了!”小王見他倆過來,伸手就把林紹軒扯了過去,“你這個主人太不地道,還要我給你招呼客人,你自己悄悄躲在一邊快活。”


    “哈哈,我這不是來了嘛。”林紹軒放開瑾瑜的手,與小王勾肩搭背。


    “林賢弟,來這裏!”一邊與人正鬥牌的金大俊也叫了起來。


    “來了來了。”林紹軒一邊應著,一邊回身招呼江瑾瑜,“玉郎,你找個地方坐著歇會兒,我等等就來尋你。”


    “好了,走吧!”小王把他使勁一扯,“把你的時間也分給我們一點。”


    林紹軒見江瑾瑜已去一座小亭中坐下喝茶,便笑嘻嘻隨著小王往熱鬧的地方走去。要想在這新世界站穩腳跟,杭州就是他的大本營,他要去經營自己的人脈了。


    眾人吃喝玩樂直到月上中天,伶人們早跳不動舞唱不出聲,下人們也倦怠地偷偷打著嗬欠,這些精力旺盛的家夥才盡興離去。


    林紹軒把最後一撥客人送出大門,自己也累到骨頭疼。真是可怕,以後再不把這些家夥聚在一起了,這幫人整天的任務就是玩,恐怕叫他們玩個通宵都沒事,自己這單薄的小身板還真是陪不起。


    林紹軒一邊走一邊活動著酸痛的胳膊腿,走過穿堂進後宅時前麵路上突然撲出黑乎乎一團,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


    哎呀,誰呀,大半夜的穿一身黑!林紹軒被嚇得往後一跳,身後的仆從立刻舉起燈籠走上前。


    “老爺,奴婢等您多時了。”


    林紹軒拍了拍砰砰亂跳的小胸脯,就著燈光仔細一看,怎麽又是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


    “朝顏啊,大半夜的不睡覺,找老爺什麽事?”


    “不是老爺叫我客散後來找您的嗎?”朝顏抬起頭,睜著她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平靜地看著這個不靠譜的主子。


    “哦,是嗎?我說過嗎?”林紹軒其實對朝顏的苦衷一點都不感興趣,他真想立刻把這女人扔出去,有多遠送多遠,可是人家一個女孩子,這又是大半夜的,還是聽聽她說什麽吧。


    “那個誰,你去把廂房的燈點上,再送杯茶來,老爺坐一會兒。”林紹軒伸手指了間空屋子,仆從趕緊舉著燈籠照亮。


    林紹軒老神在在地坐著,等仆從倒了茶退去門外,他這才對下首站著的朝顏說聲:“好了,開始吧。”


    朝顏能感受到他的排斥,可是,她一個賣身葬父的小女子,離了林江兄弟的庇護,她又能往哪裏去?她也不想拿著自己的身世博同情,可是照今天這架勢,不說肯定是不行的了。


    她咬著唇定了定神,這才把自己的心事娓娓道來。


    朝顏原名雲香,一家四口住在湖州城裏。她的父親雲喻是當地有名的夫子,收著三五個學生又帶著弟弟雲澄在家裏讀書。母親持家,她織錦刺繡,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雲香長到十六歲,已經出落得美麗大方,難得的是她心思靈巧,摸索了這些年,竟學會了自己設計圖樣畫意匠稿。經她手織出的錦緞色彩豐富燦若雲霞,又常常有別人沒見過的新花樣,許多愛美的夫人小姐早早送來銀子,就為了訂下她親手織出的彩錦。


    眼看著家裏日子越來越好,雲香的爹娘臉上也常掛笑容,就想著攢些嫁妝給女兒尋個好人家,誰知卻因雲香的巧手引來了一段大禍。


    “我隻想著織出最美的雲錦好多換些銀子給弟弟讀書,沒想到錦緞織成後引來的不是彩鳳而是豺狼。”朝顏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漸漸沉入往昔的回憶。


    “湖州大戶黃思琅見到我的雲錦後讚不絕口,當場就給了五十兩銀子,第二天又派人去我家提親,要收我當他的第十二房小妾。”


    “那黃思琅已經五十多歲,他看上的隻是我的手藝,想把我買去給他日夜織錦賺錢,我爹娘自然不肯答應。誰知他竟然起了歪心思,害得我差點家破人亡!”


    朝顏想起老父被人活活打死,老母氣得病倒在床,黃家每天派人上門逼勒,種種苦楚心酸湧上心頭,眼中不覺滴下淚來。


    當日老父不肯收黃思琅的聘禮,把媒婆趕出門去,誰知第二天就有人打上門來,說在自己家裏遺失了一件至寶。那些人蠻不講理,進屋亂翻亂找,找不到所謂的寶物就要把自己拉去抵債,被父親拚死攔住。可是父親為了保護自己,卻被打得遍體鱗傷氣息奄奄。


    “我家老爺是太爺的堂兄,別說打死一個人,就算滅了你全家也屁事沒有!小丫頭你在家乖乖等著,明天花轎就來抬你過府去給我們老爺當姨娘!”那幾個狠仆臨走還踹了雲喻一腳,揣著搜來的銀子放下狠話就全跑不見了。


    “爹,你怎麽樣?我這就去請大夫!”雲香哭泣著撲在父親身上,卻被父親抓住了手。


    “香兒,爹不行了,聽爹的話,你快走,快離開湖州,千萬不能落到他們手裏!”雲喻使出全身的力氣死死抓住女兒,又轉頭尋找兒子,“澄兒,叫澄兒好好讀書,長大後給爹報仇……”


    雲喻一口氣泄盡,兩眼一翻一命嗚呼,留下妻兒老小好不淒零。母親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家裏的銀子都被豪奴搶去,雲香隻得當了簪子給母親抓藥,卻再拿不出錢來安葬父親。


    “那些人第二天去搶你了嗎?”二公子聽得唏噓不已,見她垂頭滴淚不止,心裏也感覺怪難受的。她現在就站在自己麵前,那自然是沒被人搶去,可她為什麽又扮成那副模樣在碼頭旁賣身葬父?


    “去了,他們抬著轎子過來就要搶人,幸得街坊鄰居們攔住。我用一把剪刀插著喉嚨,我說,隻要你們敢過來我就跟我父親死在一起,他們不想逼死我這才撤走。”


    朝顏伸手解開一粒扣子,露出雪白的脖頸,上麵果然有一道紅色的疤痕,在雪白皮膚的映襯下十分顯眼。那傷口雖已長好,翻卷的皮肉卻揭示出當時的慘烈。


    “他們這樣強取豪奪打殺人命,你怎麽不去告官?”林紹軒皺眉,想象當時的情景,竟感覺十分不忍,對朝顏的那一點排斥也隨之煙消雲散。


    “告官?衙門大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縣太爺跟黃家一個鼻孔出氣,我去告官的下場不是被打一頓,就是被直接送去他家裏做小妾,我一個弱女子,要處理爹爹後事,要照顧生病的母親,還要撫養幼弟,我怎麽敢去告官?”


    “唉,所以你就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樣去碼頭邊賣身葬父?”林紹軒轉念一想,不由對朝顏起了敬佩。


    碼頭邊都是往來的客商,她拿了銀子回家,不但處理了家事,還能順便跟著主人的船逃離湖州,確實是個好主意。隻可惜她要價太高一直沒人肯買,偏偏後來又遇上自己這麽個白花銀子不要人的主,這才有了後麵的死乞白賴跟上船的事吧。


    林紹軒再想想又覺得不對,還是必須問清楚,“你既然已經離開了湖州,好好在寶香齋當你的繡娘不好嗎?為什麽還要跟我們到這裏來?”


    朝顏聞言又屈膝跪倒:“老爺,懇請老爺大發慈悲,救我一家老小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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