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月,芳菲鬥豔,清風順著半敞的窗牖拂進來,沾染著百花香,呼吸間都能感受到絲絲甘甜。


    這句“好看”,是葉斐然這輩子對一個姑娘說過最露骨的話,好在厚麵皮這種東西都是磨礪出來的,先頭的話出口了,後麵的話也就沒那麽難了。


    他的容色恢複了平靜,語調也變得淡淡的:“好看……是好看,但若是沒有額上的那道紅印子,能更好看些。”


    喬辭的麵色一變。


    她方才太困,用額頭抵著手臂趴了一會兒,沒想到便眯瞪著了。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她自始至終沒換過姿勢,額上那處被壓久了,可不是會紅一大塊。


    她問他那句話,不過是因為被他盯惱了,想調侃他一下。隻可惜調侃沒成功,卻被他反過來戲耍了,她有些窘迫,抬起手臂虛擋著自己的臉,另一隻手將賬簿向他推了過去,沒好氣道:“你不是要看賬簿麽,快些看去,看我做什麽!”


    說完,又覺得他唇角浮起的笑意太過刺眼,警告他道:“你看快些,若是等我又困了你還沒看完,我便把你一個人鎖在這裏,自己回去睡覺!”


    葉斐然笑著應了一聲。


    她隨口一說,他卻明白自己若是沒將事情辦完,她定然不會回去,所以加快了手中的處理速度。待葉斐然將賬簿掃蕩完,與喬辭一同走出書房大門時,她額頭上的紅印子還沒有全完褪去。


    夕陽正好,透過婆娑起舞的垂柳枝葉灑下,將人的影子拉得無比纖長。葉斐然出了喬府,一路慢悠悠地晃回驛所,卻立在門口並沒有直接進去。


    驛所旁邊有個一個小花圃,裏麵種了不少月季花,散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馥鬱芬芳。葉斐然靜靜佇立在那裏,花香撲麵而來,將思緒也勾著一起飄回到那個彌漫著甘甜香氣的書房,日光暖融的午後,她在他耳畔留下的清淺柔軟呼吸聲……


    清州的最後一日,他突然忽然生出了些許留戀。


    隻可惜此次清州之行並非遊山玩水,他身負皇差,哪裏又能一切隨心。第二日清晨,葉斐然與喬辭的車馬在城門口匯合,向著景縣出發。


    因著陳氏的身份不宜暴露,喬辭安排她與自己一同坐在驛所的馬車中,葉斐然的馬車又一次被人占了,隻能隨著護衛一道騎馬行在馬車左右。


    特使的車駕,城門衛自然不敢攔,不過他們前腳剛出了城,便有城門衛跑到州衙門去通風報信。


    劉清輝才剛剛起身,聽著來人將事情一五一十地稟報了,也沒什麽表示,隻是揮退了來人,繼續穿衣梳洗。


    喬葉二人既然沒有告知他行程,他也沒必要用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跑到城門口去演一出十裏相送。


    不過似乎隻有他一個人沒把兩人的離開當回事,當劉清輝一如既往地掐著時間來到衙門口時,值房裏麵已經有人候著他了。


    通判趙博在官帽椅中坐立不安,聽到腳步聲後抬首,一見是劉清輝,整個人直直彈了起來,躍到他身前張口就問道:“劉明府,你可算是來了,兩位特使大人今晨走了!”


    劉清輝垂著眼皮子應了他一聲:“是走了,怎的了?”


    趙博見他知情,直截了當問他道:“明府可知他們去了哪裏,是回沂都了麽?”


    他又不是他倆肚子裏麵的蛔蟲,能管得了他們去哪裏?劉清輝淡淡瞥了他一眼,說不知道。


    趙博等了許久,卻隻得了這樣一個答案,心裏麵自然不甘心,又追問劉清輝:“兩位特使既然走了,便代表著清州所有的事情已經結案了罷?”他沉吟,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兒,“昨日聽說喬府的家眷離開了,我便估摸著兩位特使在清州留不久了,沒想到他們的動作這麽快。”


    趙博說到這裏明顯鬆了一口氣,卻還是不太放心,問劉清輝道:“不知兩位特使臨走前有沒有與明府說一聲?”


    “他們二人查案的全程都沒讓我參與,前幾日又因為犬子的事情與我生了齟齬,你覺得他們會與我說什麽?”劉清輝還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我知道你心裏麵在想什麽。你在想若是他們已經結案了,這把火沒有燒到你,那你就可以放下心來了,是不是?”


    趙博“嘿嘿”一笑:“我也是想早些確定,也好早些睡個安穩覺。”


    有隨侍進來為劉清輝遞茶盞,劉清輝接了過來,將茶含在嘴裏頭漱了漱口,才對趙博道:“我勸你還是別高興得太早,他倆若是真想回沂都,昨日就跟著家眷的馬車一道走了,完全沒必要分成兩撥。喬敏言那人狡猾得很,此刻指不定藏在什麽暗處,等著揪你我的小辮子呢!”


    “劉明府這話不也隻是猜測麽?”趙博本還挺歡喜的,聽了他這話,又是一番心驚肉跳。他定了定神,忽然“嘿嘿”一笑,對著劉清輝道,“若真如您說的那樣,我也有對策,不怕她。”


    見劉清輝的視線掃了過來,他搓了搓手道:“我派人盯了喬府家眷的馬車,如果她敢對我玩陰的,我便一不做二不休,將她弟弟殺了祭旗!”


    劉清輝聞言,手中的茶盞“嘭”地一聲拍在桌案上,擰眉道:“特使的家眷你也敢劫,你是活膩歪了麽?”


    趙博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反過來安撫他道:“劉明府稍安勿躁,我這不也是以防萬一麽?那姓喬的心眼子太多,派了不少人隨行護衛她弟弟,我若是真的要動手,也需要與明府您商量出一個萬無一失的法子才行哪!”


    他見劉清輝仍是一副不同意的模樣,湊近了劉清輝,壓低了聲音道:“說來其實這還是令郎的主意,茶山那件事情他與喬家的小郎君結下了梁子,好不容易等到那小子離開了喬大人,令郎也想抓住這個機會出出惡氣。”


    劉瑞自茶山回來之後便被打了一百臀杖,如今還在床榻上趴著呢,哪裏會有閑心關心喬珩什麽時候離開了清州?這趙博想必是擔心當初孝敬喬辭的贓物反被她拿去當他行賄的證據,所以才想出了這麽個歪點子將去找劉瑞,誘使劉瑞將這番話說出來。


    他為了將自己拉到賊船上麵去,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劉清輝怒火中燒,麵上卻和藹笑了:“此事瑞兒竟然也摻和進去了。”


    他連到兩聲好,繼續道:“既然如此,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沒聽你說過這些。不過這事兒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瑞兒這邊自有我來管教,你也管教好你手底下的人。如果他們捅出來什麽簍子,我是決計不會幫你們收拾爛攤子的!”


    聽他這意思,像是要置身事外了,趙博有些急:“我做這些,也是為了給自己多留一條後路,咱倆這麽些年的交情了,你即便不幫忙,也該默許才是,這是打算見死不救麽?”


    劉清輝聞言冷冷瞥了他一眼,正要開口說話,卻見一個吏卒在值房門口徘徊來徘徊去,一副想進又不敢進來的模樣。


    他的眉頭向著中間一攢,開口訓斥道:“是誰在外麵打轉,怎麽這麽沒規矩!”


    趙博卻認出來了那人,對著劉清輝道:“這人是我派出去盯梢喬府家眷的人之一,此刻過來,想必是有什麽要是。”


    他向著吏卒揮了揮手示意他進來,問他:“怎麽了?”


    吏卒躬身稟報道:“我們奉大人之命一直遠遠跟著喬府的馬車,發現馬車上麵除了喬大人的弟弟,還有其他人。”


    喬家在清州有宅子,許是什麽遠方的親戚想跟著一道入京也不奇怪。不過吏卒既然特地跑回來一趟,想必此事還有蹊蹺,趙博對他微微一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吏卒清了清嗓子:“我瞅著馬車裏麵另一個孩子的模樣,似乎與前些日子我們搜查的那個陳家孩子有些像,便連夜回來稟告大人了。”


    此言一出,不僅是趙博,就連劉清輝的表情也緊繃了起來。他的身體微微向前傾著,詢問道:“你確定?”


    吏卒說是:“前陣子大人下令暗查陳家姊弟時,我見過他們二人的畫像,應當錯不了。”他頓了頓,又道,“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喬府的馬車車轍留下的痕跡很深,車輿似乎很重,他們昨日下榻後,亦有人時時刻刻看護著馬車,想必裏麵裝了不少貴重東西。”


    喬辭最初入清州的目的是祭掃,輕車簡從入城,回程卻突然多了這麽些東西,在場之人隻需稍稍琢磨一下,便能猜出來她十有*將清州官吏孝敬她的東西放到這馬車裏麵了。


    用護送家眷的車搬運東西回家沒什麽不妥,但是聯想到她車輿裏麵坐的那個陳家的孩子,再妥當的事情也變得不對味兒了。


    趙博轉向劉清輝,唏噓道:“這喬特使真是深藏不漏哪,明府您找了這麽久的人,竟然一直都被她捏在手中。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在她麵前做的戲,她都知道是假的,還樂嗬嗬地陪著著我們演,心裏麵指不定怎麽笑我們傻呢!”


    劉清輝麵上的顏色也不怎麽好看,捧著茶碗寒聲問吏卒道:“你們既然發現了陳家的小子,有沒有看到另外一個年紀大一些的丫頭?”


    吏卒搖頭說沒有。


    “這還用問麽?”趙博道,“那小子年紀太小了,沒什麽用處,帶著太礙事,不如送到京城保護起來。這樣大一些的便可以跟他們一道去景縣,用來當人證。”他轉向劉清輝,催他道,“要不您現在差人去探一探,若是特使真的向著景縣的方向走了,便給景縣的縣令去報個信,讓他這幾日注意著些。”


    劉清輝吩咐吏卒道:“那你便負責去傳個話罷!順道讓咱們的人注意著些二位特使的方向,有消息了立刻來報。”


    吏卒走了,趙博看向劉清輝,悔不當初:“我現在真看出來這姓喬的肚子裏麵有多少壞水了,她這一樁一件,一環套著一環,是要將我們往絕路上逼哪!”


    他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計上心來,壓低了聲音對劉清輝道:“要不我們也不管什麽打草驚蛇了,直接將喬府家眷的馬車整個給劫過來,至時姓喬的要上呈的贓物沒了,我落在她手上的把柄也就沒了。而她的家眷麽,我便交過來給大人,到時候大人要殺了泄憤還是拿來威脅姓喬的,都由大人說的算。”


    劉清輝卻罵他胡鬧:“我身為清州知州,怎麽能允許你在我的地界上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來!我還是那句話,今天的事情我隻當沒有發生過,你若是再在我麵前提起,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趙博哪想到劉清輝到了現在還不肯鬆口,他是仗著這事兒現在沒有燒到自個兒,所以才不管別人的死活了對罷?


    景縣縣令在夏稅上麵做手腳,那可是他劉清輝默許的,隻要到時候景縣縣令的嘴不嚴,他劉清輝最後還是不能獨善其身。他現在坐視不理,且等著將來去後悔罷!


    他想通了這茬,再看向劉清輝時,麵上便隻剩下了冷笑了:“既然劉明府都這麽說了,我便也不再自討沒趣了!”


    法子不都是人想出來的,既然他不救自己,自己便隻有另辟蹊徑地自救了!趙博向著劉清輝敷衍一揖手,拂袖出了值房的大門,還未走幾步,便聽到有人追了出來。


    來人正是方才為劉清輝遞茶盞的隨侍。


    趙博認識這個人,這個人跟在劉清輝身邊的時間十分久,說是隨侍,其實也算得上是半個幕僚,十分得劉清輝的信任。


    “趙通判請止步。”那隨侍追上了趙博,氣喘籲籲道。


    方才劉清輝的做法太膈應人,趙博不太想與他身邊的人說話,奈何他直接竄到前方攔住了自己的路。趙博隻得停下了腳步,陰陽怪氣“喲”了一聲:“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隨侍卻並不在意他的態度,笑道:“明府此刻正在給喬相寫信,我瞅著他一時半會顧不上我,便偷偷溜出來與趙通判說上兩句。”


    他這話其實是假的,身邊立著的大活人,從眼前這麽直溜溜地走過去,怎麽可能不被發現。不過他也就是走個過場,將劉清輝的話拐個彎給他帶到了,至於趙博聽了之後怎麽想,他便管不著了。


    果不其然,趙博聽到了他這話,麵上憤慨的表情收斂了一些,冷冷道:“給喬相寫信?我以為劉明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原來急匆匆將我轟出來,就是為了趕緊去巴結喬相來自保。”


    他這話說得過了,隨侍卻並沒有反駁,反而道:“趙通判生明府的氣,可是因為覺得他為求自保,不顧你與他的交情?”


    這話正是趙博心中所想,他哼了一聲,算是應和。


    “其實趙通判誤會大人了。”隨侍繼續道,“這也不能怪明府太謹慎,今上派下來的特使家眷在他的地界上出了事,不管是誰幹的,今上都會覺得與明府他脫不了幹係。”


    想到方才劉明輝與自己說話時,也將“地界”這兩個字重重一咬,趙博似乎有點明白了:“你這話的意思是……”


    “清州至沂都有不少山路,山中多草寇,為了行人的財物做出來個殺人越貨的事情也不少見。咱們清州治理有方,罕有山賊,但是其他地方有沒有這樣的事情可就不好說了。”隨侍給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劉明府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不是說了麽,隻是想讓大人您自己把握好個度,他就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至時您將贓物收起來,喬家的人隨您殺了泄憤,沒人知道是你做的。”


    他這是把方才自己對劉清輝說的話原封不動的還給自己了。


    有了他的提點,趙博這才明白了劉清輝這老狐狸方才話裏話外的意思。心裏麵有了底氣,趙博的麵色也好看了起來,甩著袖子出了衙門口,回首一望內衙上掛著的“秦鏡高懸”四個鍍金大字的牌匾時,唇角綻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來。


    任你是朝廷派下來的特使又如何,地方上便有地方上的規矩,哪能由你在這裏翻天覆地?天高皇帝遠的,你不按規矩來,便等著被壓著打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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