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紀思平打來的,楚明秋早就忘記了,他還欠著人家的照片,第二天他沒去學校,跑到照相館將積攢的十來個膠卷全部衝出來,把照相師傅嚇了一跳,楚明秋幹脆花了幾天時間跟他學暗房技術,回到家又興高采烈的布置了一個暗房。


    狗子對他沒去上學很高興,每天楚明秋上學後,他便感到很寂寞,在家裏沒人陪他玩,院子裏也有幾個和他差不多的小孩,可這些小孩都上幼兒園了,整個院子空蕩蕩的,隻有六爺和小趙總管。


    寂寞的狗子隻能在百草園裏玩泥巴,每天都弄得髒兮兮的,六爺見他這樣,得空的時候便教他千字文,不過習慣了楚明秋這樣的天才,教狗子很是費勁。


    狗子對識字倒不反對,他很羨慕楚明秋和虎子他們,每天背著書包上學校,他很想去,可楚明秋告訴他還有半年時間才行。


    說來狗子上學本是件不小的麻煩,按照國家規定,學生必須是戶口所在地,而且狗子還是農村戶口,是不能在城裏上學的,可第十小學畢竟是私立小學改製而來,校長郭慶玉與楚家關係良好,所以楚明秋到學校疏通了下,這事便解決了,不過郭慶玉告訴他,小學,甚至初中對這規定執行還不嚴,不過初中後要考高中和大學的話,狗子便必須回去。


    反正還有六年,甚至九年,這麽長時間總能找到辦法,或許不知啥時候,出現個空子,便可以將狗子的戶口辦進城裏。


    狗子知道後很是高興,纏著楚明秋給他作個書包,楚明秋買了布交給穗兒,讓她再作一個,另外將上學期的課本給了狗子,閑下來的時候教他識千字文。


    必須說明,這個時代還沒有漢語拚音,漢語拚音要到1958年秋季才進入小學,成為小學生必讀內容。


    狗子讓他很是意外,一個月下來,居然認識了兩百多個字,還學會了兩首唐詩,當狗子結結巴巴的背給楚明秋聽時,六爺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幹嘛要用紅燈?”狗子看著楚明秋在牆上裝上個紅色小燈泡,很是不解的問道。


    “紅燈是防止曝光。”楚明秋將燈泡擰緊,拉了下開關,燈泡發出微弱的紅色光芒,他心滿意足的關上。


    “這曝光是什麽?”狗子依舊迷惑不解,楚明秋這下為難了,若要解釋曝光,接下來勢必要問,什麽是顯影,什麽是定影,照相的基本原理。


    楚明秋想要不理,可看到狗子期望中有些崇拜的目光,好在活幹得差不多了,於是將東西收起來,從照相的原理開始給他講起,整整講了半個多小時,可讓楚明秋心灰意冷的是,當他問聽懂沒有,狗子困惑的搖搖頭。


    “唉,”楚明秋垂頭喪氣的承認自己不是個好老師,他摸摸狗子的腦袋:“隻能等你大點了自己看書了,狗子,記住,書可以解答你的一切疑問。”


    狗子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哥現在是他最親近的人,說的一定是對的。


    楚明秋拿著大疊照片,足足接近兩百張,楚明秋從中挑選出紀思平他們的,又把林晚他們的挑出來,分別放進抽屜裏,然後將剩下的其他照片放進兩個大信封中,在封皮上寫上共和國的變遷——1957,再把信封鎖進箱子裏。


    紀思平從學校的民主牆看完大字報回來,踏進宿舍門便看見楚明秋,馮已正一張張翻看著照片,楚明秋正和他說著。


    “這些照片就這麽多了,若還要,這裏還有底片,自己再去洗,至於這些嘛,俺就不收錢了,算是送你們的。”


    “就這還財迷,我可知道你是小財主,比我們還有錢。”馮已有一搭沒一搭的逗著他。


    “打住,打住,社會主義可沒小財主,咱現在也是無產階級。”楚明秋坐在窗台前,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座著名的學府,前世這所學府可鬧出不小風波,在全國大大出了把名。


    現在的燕京美院校園有種古典美,校舍建築大都是民清時期的建築,更像是座花園,到處是花壇回廊牌坊,要不是隨處可見的學生,你可能會以為進了座公園。


    “哈,小家夥,你可算來了,”紀思平叫起來:“你要再不來,我可要上你家去要了。”


    “至於嗎,不就幾張照片,還上我家來,當心我讓我家吉吉咬你。”楚明秋扭頭看了他一眼撇下嘴不滿的瞪了他一眼:“還有,說話客氣點,論輩分,我可是你師叔。”


    “嗬嗬!”紀思平和馮已同時大笑,纏繞在紀思平眉間多日的愁緒蕩然無存,紀思平拿起照片一張張翻看。


    楚明秋從樓上往下看,他早就注意到院子外麵靠近操場的地方聚集著很多人,隻是看不清那裏有什麽。


    “哎,紀思平,那裏是不是出事了,你們老師也不管?”


    紀思平伸頭看了眼,不以為然的說:“那是民主牆,現在各個學校都有一麵這個牆。”


    “民主牆?”楚明秋有些納悶了,紀思平心念一動放下手中的照片,走到楚明秋的身邊:“這是最近才出現的,最先是燕京大學,後來是人大華清,現在全市的高校幾乎都有一麵這樣的牆。”


    馮已也從床上爬起來調侃著說:“小師叔這你就不懂了吧,我們將對校領導的意見和建議貼在那牆上,大家暢所欲言,所以叫民主牆。”


    楚明秋眉頭慢慢皺起來,他盯著那邊看,腦子裏卻浮現出最近十多天的人民日報,人民日報的報道依舊那麽熱烈,到處是整風的消息,各地各行各業都提出了很多意見,有些意見甚至很尖銳。


    比如,上海複旦的教授陳柄仁在座談會上就指出,黨對法律不尊重,三反五反中非法查扣,打人關人現象極多;


    複旦大學教授楊兆龍也認為,現在很多黨的幹部沒有法製觀念,在司法體係中,很多非黨法院幹部得不到提升和**辦案的機會,那些領導他們的黨員審判長或審判員既不懂法律,甚至連中文水平都很差………


    燕師大教授黃藥眠批評高校中的以黨代政和黨政不分的現象;該校中文係教授鍾敬文提出“黨外人士應有職有權,對待黨員非黨員學生應該一視同仁”等問題。


    華清大學教授葉篤義提出“改變高等學校的黨委負責製”,燕京大學教授王鐵崖認為“學校衙門化嚴重”“不重學問重頭銜”。


    除了這些高校教授,還有更多的名人,在各民主黨派中的民主人士,紛紛發表講話,批評意見從單位到行業再到中央,各種各樣的意見都有。


    楚明秋對這些意見暗暗心驚,錢學森之問曾經引起全國大討論,開出的藥方是高校去行政化,實行教授治校,可見六十年後還沒實現的事,現在就提出來了,結果會怎樣?


    采納根本不用想,可是不了了之還是………,他不知道。


    還是不能趟這趟渾水!楚明秋在心裏愈發斷定,這灘水太渾了,完全看不清,結果完全掌握在別人手中。


    “我們?你們都貼了?”


    楚明秋的語氣沉悶,神情卻帶著天真和幼稚,紀思平心中一顫,想起幾個月前的提醒,連連搖頭:“我可不敢,沒那個膽。”


    “我看你呀,平時看上去挺豪傑的,可要見真仗就軟蛋了,我看你呀,要是戰爭年代,不是叛徒就是逃兵。”馮已笑道,楚明秋卻聽出其中的鄙夷,略微想想便明白了,大概馮已找紀思平聯手,被紀思平拒絕了,所以幹脆自己一個人出麵了。


    楚明秋衝著紀思平笑笑,那笑容充滿讚許,然後才不冷不淡的說:“那是,沒有粉身碎骨的準備,可不敢當英雄。”


    馮已聽出其中的揶揄,沒有生氣,反而笑嗬嗬的說:“粉身碎骨,這也呔重了,貼張大字報有什麽嘛,看把你們嚇得,你看看,有多少人貼了大字報,有什麽嗎?什麽都沒有,要是有問題,組織上會允許大字報一直貼在那?也一直沒有批評否定?


    思平,我看你該去燕大看看,那裏有多激烈,建國八年了,但距離五四提出的民主自由,卻還很遠,現在是時候了,應該在全國各方麵推進民主自由建設…”


    楚明秋不想聽了,他越發斷定,這場運動沒什麽好結果,這都什麽呀,這可是老壽星上吊,找死。


    現在最好的結果恐怕就是不了了之,如果,…。。恐怕不堪設想。


    馮已還在滔滔不絕的演講:“階級鬥爭分析社會,分析曆史,這是不正確的,要知道馬克思主義誕生在十八世紀,你不能用十八世紀的東西去分析兩千前的事。此外,還有胡風反黨集團案件……。。”


    紀思平有些無奈的看看楚明秋,又不好勸住馮已,那隻會發生更激烈的爭論,楚明秋也不想聽了,這純粹浪費時間,正當他想轍時,這一提到胡風,甘河的形象立刻浮現在他腦海,他一下覺著甘河可能要出事,焦急中他無禮的打斷馮已對紀思平說:“照片和底片都給你們了,你們替我轉交給其他人吧,我走了。”


    紀思平連忙提出送送他,倆人丟下愕然的馮已下樓,楚明秋心中有事,腳下飛快,紀思平卻低著頭,不過他的步子較大,依舊跟得上。


    快到校門口時,楚明秋察覺到紀思平好像有心事,便忍不住問,紀思平歎口氣便告訴他了,原來在係裏麵組織的鳴放座談會上,他從未發言,係裏麵便動員他出來鳴放,還告訴他這是向黨表忠誠的機會。


    “話說得很重,我很為難。”


    說出來後,紀思平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擔,這二十多天裏,他一直承受著巨大壓力,可他又找不到人商量,也不敢找人商量。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對這個小孩說這些,或許他的年齡讓他覺著,這個孩子不會對他產生什麽威脅。


    楚明秋沉默的想了想說:“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既擺脫目前的狀態,還能為你將來打下基礎。不過,我這人施恩求報,今天我可以幫你,但你就欠我個人情,將來有一天我是要要求回報的。”


    說完楚明秋便看著紀思平,紀思平淡淡的歎口氣:“我還能有什麽,在山上我就說過,如果有一天,你找到我頭上,我一定幫你。”


    楚明秋看著他的眼睛似乎要從裏麵看出他的誠意,紀思平倒是很坦然,楚明秋點點頭:“那好,你回去就寫篇大字報,不,最好是文章,最好爭取在校刊上發表,內容就是反駁那些認為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過時或錯誤的觀點,立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社會主義文藝工作永遠的指導方針。


    如果,他們覺著還不夠,你再寫篇文章,堅持黨的領導不動搖,核心便是反對有人提出的教授治校主張。”


    紀思平忍不住倒吸口氣,現在這倆個觀點,特別是後一個觀點,深得人心,好些教授都支持,如果他現在出麵反對,勢必麵對洶湧而來的輿論,承受巨大的壓力。


    “別問為什麽,聽我的便不會有任何事。”楚明秋看出紀思平的猶豫和疑惑,也不解釋冷冷的丟下一句話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又返回來,看看左右壓低聲音說:“文章盡量往左邊靠,越左越好,嗯,我知道你心裏挺討厭那個吳德烈夫的,如果是他來勸你,你就讓他先寫。”


    說完之後,楚明秋再不停留轉身跑出校門口,紀思平先是驚訝繼而愕然的看著他的背影,心裏禁不住陣陣發冷,對吳德烈夫的厭惡被他深深隱藏在心裏,可與這小孩沒接觸幾次,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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