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說如果。」宋主任將周至說過的一些關鍵點記錄了下來,然後問道:「從我們中國的考古文物和史學觀點出發,肘子你覺得應當如何定義文明呢?」


    「我覺得緊抓住一條——社會結構就可以了。社會發展到了一定的規模,必然會出現管理的問題,那麽不管以什麽形式進行,管理者就必然會出現。」


    「我們其實不用管這個管理者是屬於階層還是階級,隻要其成為了一種普遍現象,我們就可以將這種存在專業社會管理者的社會,定義為文明。」


    「這種管理者,有可能以神使的形式出現,那這個社會的儀式性建築,極大可能就是偏宗教性的;也可能以君主的形式出現,那麽這個社會的儀式性建築,極大可能就是偏宮殿式的。」


    「社會要供養這批專職的管理者,他們也需要區別於被管理者的特權,並且將這些特權體現出來,因此就要在遺跡中看得出這樣的存在。」


    「如特權的存在,可能體現於特殊的,級別更高的墓葬,墓區,居住區的劃分;如被管理後的效果,可以從農業區,手工業區的單獨設立,或者城牆的修建,宮殿區的存在,國人區,野人區的區分等等體現出來。」


    「具體到西方分類裏反複強調的金屬、文字、儀式建築、城邦、軍隊、階層階級等,我們不能將之作為文明的核心來考量,隻能稱其為"文明之體現",可以作為參考物,來綜合判定其所在社會的發展程度,但絕不是非此不可的僵化標準。」


    「比如沒有文字,我們還可以從陶飾,壁畫上看出藝術水平,可以從樂器、建築高度和走向等,佐證出當時人類思維和科學的發展高度;沒有金屬農具,但是一樣可以從倉儲麵積,居民人數,耕種品種等,推算出農耕規模;」


    「不知道有沒有階級,但是我們至少能夠從墓葬看出私有製是否已經存在,貧富差距是否已經存在,特權階層是否已經存在。」


    「將這些考古證據通通翻譯一遍之後,我們才能得到這個遺跡當時的社會到底處於什麽"段位",並由此確認其是否屬於一處文明。」


    「有了這套理論以後,我們就可以將曆史典籍記載中的夏人活動區域畫出來,然後在其中眾多的遺跡當中,將規模最龐大,分工最複雜,綜合實力最發達的遺跡,確立為夏朝的核心區域。」


    「甲骨文當中,已經有"區"這個字,表示為"此地",常與某地域相接,表示"某地"。」


    「而周人則常將自己的疆域範圍稱為"有夏",《逸周書·度邑》裏有武王的話"自洛沿伊,居易無固,其有夏之居"。」


    「兩者結合起來,就是"區夏",如《書·湯誥》裏邊有"用肇造我區夏"一句。這就是繼承了殷人的用法,後來被指代華夏"族域"。本來就是指的一個地區。」


    「由此我們便定義出了"夏王朝"的概念,就是在曆史夏王朝活動區域內,具備高度發達和穩定的社會結構,具備都邑概念與地域邊界的,大型人類社會。」


    「就目前的考古證據來看,二裏頭是最符合的。」周至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最起碼,比荷馬和希羅多德靠譜多了。」


    宋主任點頭:「茲事體大,我們還需要召集各方進行討論,但是我個人是非常讚成你的觀點的。」


    「你剛剛提出來的兩條非常重要,其一就是一切考古證據,隻能是"文明的體現"而非"文明的標誌&q


    uot;,其二就是一個遺跡是否文明,應該綜合一切"文明的體現",判定出其社會發達程度之後,才能確定。」


    「而且我相信這兩點在學界提出來後,肯定會得到大量的支持,因為這既符合我們東方的觀點,同時又是西方幾個觀點的發展,還通過這樣的拓展,完成了對他們的幾種不同觀點的統一,其實也是對他們的幾種觀點的提煉和抽象。」


    「我也不是學社會學和考古學的。」周至說道:「具體的肯定要麻煩宋主任你們了,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周至便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周至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兒:「對了,關於這個文明定義的討論,我寫過一篇論文發表在了劍橋大學曆史和人類學研究院的journalofculturalsociology期刊上,還同研究院院長史蒂夫先生和他夫人羅塞林女士進行過幾次通訊討論,他們也很讚同這樣的觀點。」


    「如果到時候需要一些來自西方內部的助力的話,史蒂夫夫婦是不錯的選擇。」


    「你的人脈可夠廣的。」宋主任驚訝道:「怎麽劍橋大學曆史和人類學研究院院長都有來往。」


    「嗨!」周至說道:「他們的女兒您肯定聽說過,就是上過春晚演過小品的那個女老外,付霞!這個付霞本來就是我們蜀大的交換研究生,我不是寫《川味雜談》需要素材嗎,剛好她也是個吃貨,當時在蜀都一起跑過不少餐館,一次單都沒買過!」


    「他們一家,欠著我好大的人情呢!」


    「對對對,我有印象。」宋主任一聽付霞的名字就想起來了:「她現在還在錄製那個節目吧,美食偵探的那個,我家孩子很喜歡看!」


    「是的,她的論文方向也是中國的飲食文化,做完論文就要繼續在國內讀博士,看那樣子也不是圖什麽學問,而是圖我們的中餐。」


    「部裏也組織出過幾次國,英國我也去過,他們國家吃得那些東西……」宋主任這段時間壓力挺大的,現在跟周至一聊過後,覺得輕鬆了不少,現在更是樂得不行:「嗬嗬,反正我是挺理解小姑娘的。」


    這一趟首都之行,周至遇到的事情不少,購下皿方罍器身捐贈給湘省博物館,將甲骨綴合相關工程中的科研成果貢獻出來,為科委展開夏商周斷代工程堅定信心,提醒國家向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提出文明的新定義等,其實都算是貢獻了。


    不過收獲也不少,首先就是驗證了自己在收藏界的影響力,促成了皿方罍的回歸;其次是新結識了一些學界和政界的大佬;第三就是了解到了新的鑒定方法——蛋白分子鍾鑒定法,確定了六朝四家的畫作都是珍本,其中顧愷之《列女傳仁智卷》是故宮藏品的後半部分;陸探微的《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圖》是五代末宋初畫家厲昭慶的摹本;《如意輪菩薩像》更是曹不興真跡,現存最早的名家手本,畫卷還有蔡襄米芾陳師道的法書真跡,其中蘇門六子中的陳師道的書法也是第一次發現;唯一存疑的就是張僧繇《漢武射蛟圖》,不過通過分子鍾鑒定,也是北宋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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