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九月初的尋常日子,已經半個多月的時間再無猛獸傷人,狼災看來徹底過去了。


    狼鎮的生活正逐步回到正軌,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永遠也無法回到原來的軌跡上。


    溫特斯到任也有月餘,他漸漸熟悉並適應了狼鎮的生活。


    這裏的日子平淡而安靜,周圍的人都待他很友好。不知不覺間鹹魚屬性悄然覺醒,他開始萌生一個想法:或許就在這個僻靜的小鎮定居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日下午,溫特斯離開木匠家後直接回到鎮公所。


    推開門,潘維切還是一如既往伏在桌上寫寫算算。頷首打了個招呼,溫特斯走進辦公室。


    吉拉德不在鎮公所,房間裏隻有瑞德一個人,老托缽修士正在窗邊的躺椅上愜意地打著盹。


    溫特斯生氣地輕踢了躺椅一腳。過了好一會,老頭才慢悠悠睜開眼睛。


    “人呢?”溫特斯問。


    “溜出去玩了吧?”瑞德修士散漫地答道。


    “你也不管管?”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一向是……”老修士打了個哈欠,抑揚頓挫用異域語言念了段話:“[賽利卡語]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溫特斯聽不懂老修士後半段在說什麽,但他知道和神棍辯論純粹是徒廢唇舌。


    他怒氣衝衝地走出鎮公所,衝著後院大吼:“都給我滾過來!”


    不大一會,貝爾第一個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然後是安格魯,然後是……米切爾鎮長的兒子皮埃爾。


    三個半大小子不敢和溫特斯對視,竭力躲避著少尉的視線,被溫特斯統統抓回了鎮公所。


    瑞德修士輕咳一聲,故作嚴肅教訓道:“[賽利卡語]老夫學富五車,遊曆萬裏,屈尊紆貴來給你們開蒙。幾個小子卻不知珍惜,殊不知爾等今日尚可遊嬉,來日必悔之晚矣……”


    “你說這些誰懂啊!”溫特斯忍不住大喝一聲:“不要擅自使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說教啊!”


    認識時間長了以後,溫特斯發現老神棍偏愛用遠東語神神叨叨,尤其是當他喝了酒或者是想要捉弄人的時候。


    “一不留神就用了母語,抱歉、抱歉。”瑞德修士的神色中毫無歉意:“不過這幾個小子荒廢功課,少尉先生你也有責任。”


    “我有什麽責任?”


    老修士侃侃而談:“開蒙這種事情,潘維切先生便足以勝任。你讓我來幹這事不是大材小用?”


    “我倒是巴不得讓潘維切先生來。”溫特斯冷笑道:“那你接手潘維切先生的文書工作,你們兩位交換一下如何?”


    把小馬倌和小獵人帶到鎮上之後,溫特斯才發現這兩個小子的文化水平堪稱可悲。


    單個字母他們還叫得出來,連到一塊他們就不認識了。兩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居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十以內加減法還要掰手指頭。


    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狼鎮大部分人都不識字。杜薩克們更是如此,就連一鎮之長吉拉德·米切爾也照樣是文盲。


    商業共和國出身的溫特斯認為擁有一點寫算本領對貝爾和安格魯會很有用,至少將來能看得懂最粗淺的合同和賬目,不會被騙。


    於是乎溫特斯決定為貝爾和安格魯請一位教師,教會他倆最基礎的單詞和算數。


    最適合這項工作的當然是潘維切,這位中年管家寫得一手令人賞心悅目的花體字,做賬也清清楚楚。最難得的是做事勤懇、認真負責。


    但潘維切身兼管家、抄寫員、會計等數職,工作已經十分繁重,溫特斯實在不好意思再給他加一副擔子。


    狼鎮教堂的兩位神職人員的文化水平也足夠,據說一些大貴族就會聘請教士作為家庭教師,剩下的幹脆雇人為自己讀寫。


    但安東尼司鐸和卡曼司鐸不會來教兩個窮小子識字、算術,哪怕是溫特斯去請也不行。


    至於狼鎮其他識字的農夫、工匠也隻是能勉強讀寫罷了,想要教學恐怕還差點本事。


    思來想去,溫特斯發現隻剩下瑞德修士一個選擇。


    老托缽修士雖是遠東人,但在皈依並被祝聖後也曾到公教會的神學院進修了數年,文化水平毋庸置疑。


    而且就溫特斯直觀感覺而言:瑞德沒有其他神職人員骨子裏那種傲慢。


    作為“神的牧羊人”,哪怕是再謙卑的神職人員骨子裏也是傲慢的,因為他們自問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神明和天國,“牧羊人”這個比喻本身就是最大的傲慢。


    但瑞德這老神棍就沒有這種問題,他能麵不改色地應聘抄寫員職位,教窮小子認字估計也不會傷到他的尊嚴。恐怕正如老頭自己所說:“我當教士就是為了旅行方便”。


    所以在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溫特斯答應再多掏一份額外的教師薪水,瑞德同意教授貝爾和安格魯識字和算術。


    但溫特斯沒料到老神棍的懶散已經是積習難改,小獵人和小馬倌常找借口逃課溜走。瑞德不僅不管,反倒是樂得清閑。


    “多領一份薪水,好歹得幹點活吧?”溫特斯諷刺地對老神棍說。


    沒想到瑞德修士隨手一指皮埃爾:“如果隻是教這兩個娃娃認字、算術的話,小米切爾先生就足以勝任。”


    皮埃爾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他的母親。


    聽說蒙塔涅少尉請瑞德神父給兩個小杜薩克上課,米切爾夫人便把皮埃爾也送了過來。


    不過小米切爾先生已經會寫字、算術了。按吉拉德·米切爾的說法,還是他的妻子——愛倫·米切爾夫人在兒子還小的時候親自教的。


    溫特斯不得不上門解釋,他隻是請瑞德神父給兩個小杜薩克開蒙,小米切爾根本學不到東西。


    但是沒想到米切爾夫人卻答複:“能在瑞德神父和蒙塔涅少尉身邊多待一會,對於皮埃爾而言也大有裨益。這孩子平日裏總是惹事生非,還請您幫我們夫婦嚴加看管。”


    米切爾夫人的理由讓溫特斯無力反對。而且他自打到任狼鎮深受米切爾家的慷慨幫助,相比之下在兩個小杜薩克旁邊加一套桌椅甚至算不上回報。


    於是皮埃爾·吉拉德諾維奇·米切爾成了瑞德修士的第三個學生,老神棍倒是來者不拒,沒有趁機要求溫特斯加薪。


    安格魯和皮埃爾原本就是玩伴,貝爾因為在狼災那段時間暫住米切爾家和兩個同齡人也玩到了一塊。


    安格魯和貝爾名義上是衛兵,但實際上沒什麽工作要他們去做。皮埃爾作為莊園主、鎮長家的獨子,平日裏也是無所事事、遊手好閑。


    這三個小杜薩克湊到一起不是三倍——而是三次方的惹事生非。


    隻要溫特斯離開鎮公所,三個小子緊跟著就會溜走。老瑞德隻當沒看見,他非常樂意多一點打盹的時間。


    不過好在三人都對溫特斯又敬又畏,所以溫特斯還管得住他們。


    回到鎮公所之中,皮埃爾被瑞德神父點名有些措手不及。


    老修士倒也不廢話,在紙上唰唰寫了幾句話,遞給皮埃爾:“小子,念一下。”


    皮埃爾接過紙條,愣著看向瑞德神父。


    “念呀!”老修士不知道從哪抽出根藤棍給了小米切爾一下。


    皮埃爾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念道:“粗笨、愚蠢的金頂山脈.操.羊.佬……是對我的朋友……安格魯和貝爾最好的描述。”


    安格魯和貝爾聽到前麵的部分時還在強忍笑意,聽到最後的部分一下子呆住了。


    瑞德修士打了個哈欠,淡淡地對著另外兩個小杜薩克說:“你們兩個懂了嗎?不識字,就連別人辱罵你們的話都看不懂。”


    之後,瑞德提問了幾個四則混合運算問題。每次他都先問另外兩個小杜薩克,當他們還在掰手指算的時候,瑞德就會改問皮埃爾。


    皮埃爾很快就能給出回答,但他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小,另外兩個小杜薩克則越來越羞恥、沉默。


    瑞德修士又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歲數都差不多,皮埃爾已經能寫能算了,你們兩個呢?”


    小馬倌安格魯低下了頭,小獵人貝爾緊緊攥著拳頭盯著瑞德神父。皮埃爾手足無措,用眼神向溫特斯求助。


    “算啦,我也不為難你們。”瑞德修士歎了口氣,又在紙上唰唰寫了點東西遞給兩個小杜薩克:“你們兩個照著我寫的單詞,原樣寫一個出來以後就不用上課了。你們不會連這個都做不到吧?”


    貝爾第一個搶過紙筆,趴在桌子上開始動手。


    小獵人不是在書寫,他是在臨摹。每一個弧線他都模仿得極為認真,但還是寫得歪歪扭扭的,就像最開始學書寫的幼童。他寫完後,把羽毛筆塞給安格魯。


    安格魯可憐巴巴地看向溫特斯,溫特斯麵無表情點了點頭。


    於是小馬倌也趴在桌子上臨摹了一遍。隻不過因為他太用力,羽毛筆尖都被按斷了。


    “不急,慢慢寫,盡量寫得好一點。”老修士遞給安格魯一根新的羽毛筆。


    最終,安格魯也完成了“臨摹”,他的筆跡比貝爾寫得還要慘不忍睹。


    瑞德修士把紙條拿了回去仔細看了一遍後,冷笑著問:“你們是蠢貨嗎?讓你們寫你們就寫?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嗎?”


    兩個小杜薩克愣在原地。


    紙張被老修士展開——他遞出去的是一張折疊的紙,在貝爾和安格魯沒看到的地方還有其他內容。


    瑞德抖了抖手中的紙張:“這是一份‘奴隸契約’,而你們剛剛簽署了它。從現在開始,你們就不是自由人,而是歸我所有的奴隸了。我可以任意買賣、處死你們。”


    兩個小杜薩克傻眼了。


    “以為我嚇唬你們?”老修士冷哼一聲:“不信?讓少尉和小米切爾看看。”


    說著,他把契約遞給了溫特斯。


    溫特斯仔細讀了一遍後說道:“這確實是一份標準個人權利買賣契約。帕拉圖不允許使用奴隸,但允許奴隸貿易,瑞德修士現在已經有權把你們賣到其他地方。隻不過這份合同在維內塔沒有效力,因為維內塔不允許任何形式的蓄奴,逃到維內塔你們就自由了。”


    皮埃爾接過紙張,閱讀之後也確認了溫特斯的話。


    “是你騙我們簽的!”貝爾憤怒地大吼。


    “誰證明?”托缽修士不屑一顧:“是你們自己白紙黑字簽了這份契約。要怪隻能怪你們不識字,什麽東西都敢簽,被賣成奴隸都不知道。你不服?喏!皮埃爾,你也照著我寫的東西寫一遍。”


    說完,瑞德神父把契約塞進皮埃爾手裏。


    皮埃爾傻站在原地,沒有動筆。


    “看看!小米切爾先生認得這是什麽東西,他就知道不簽。”老修士嘲諷道:“可你們兩個呢?什麽東西都不知道,我讓你們簽你們就簽。杜薩克的精明沒學到,倒是把魯莽全都繼承下來了。”


    安格魯滿臉羞愧,而貝爾眼中滿是怒火。


    瑞德修士也不再廢話,把契約一把撕成兩半,分別塞進兩個小杜薩克的手裏。


    “拿著。”老修士不以為意地說:“要是不想以後被莫名其妙賣成奴隸,就去和小米切爾先生把上麵的單詞都認清楚。他要是不教你們,那就是他想坑你們。出去吧。”


    貝爾第一個轉身走出房間,安格魯跟了上去,皮埃爾行了個禮也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三個小杜薩克走出鎮公所後,溫特斯忍不住問:“和幾個小孩子,至於這樣嗎?”


    “十六歲可不小,如果他們不是杜薩克說不定已經結婚了。”老修士打了個哈欠:“而且說不定這幾個小子能恨我一輩子,可教訓卻是一點都學不進去。”


    “你把教學工作都扔給皮埃爾,那你不是又白領一份薪水?”溫特斯突然抓到了重點。


    瑞德修士哈哈大笑:“教人認字不值錢,知道怎麽教人認字才值一份薪水。”


    當少尉和修士在鎮公所裏閑談的時候,一棟新的木屋正在道路對麵拔地而起。


    整根整根的原木正在從伐木場用大車運來,木匠、泥瓦匠和力工揮灑著汗水,其中一麵牆壁已經建好。


    這就是鎮裏近日來的頭號大事,吉拉德·米切爾所期盼的繁榮、昌盛的狼鎮的重要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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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棟預計比鎮公所還要大的木屋就是未來的狼屯鎮治安所,將擁有駐鎮軍官的辦公地點、武器庫、牢房和衛兵宿舍等多項職能。


    不管溫特斯想不想,無論影響是好壞,他終究還是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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