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的校官居高臨下厲聲喝斥:“廢物!諾大的走私商隊在你的轄區消失了!你.他.媽是玩忽職守還是早有串通?說話呀!”


    少尉一言不發,雙目中幾乎要竄出火苗。


    校官身旁的侍衛注意到了少尉的眼神。他輕夾馬肋向前挪步,若有若無地攔在少尉和校官之間,右手緊緊握著劍柄。


    校官以為馬前隻是一個無能的低級軍官,他並沒有意識到,他正在麵對一名處於失控邊緣的施法者。


    溫特斯·蒙塔涅即將失控。


    從被押解到帕拉圖那一刻起,溫特斯的負麵情緒就一直在累積,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在群島上哪怕最艱苦的日子裏,他身邊也有相互支撐的人。但在狼鎮,他隻有他自己。


    此刻正是他意誌力最薄弱的時候,隻要校官接下來有任何敵意行為,維內塔人僅存的理智都會徹底蒸發,隻剩下暴虐、殘忍的本能。


    戰馬敏銳感受到灼熱的怒意,不安地活動著前腿。


    小米切爾女士也下意識抱住了蒙塔涅先生的手臂。


    校官注意到少尉攥緊的雙拳,同樣竄起一股無名火。他剛要繼續教訓麵前這個不服的小軍官,某種說不清的直覺讓他沒有行動。


    從米切爾莊園裏跑來許多身影。


    聽到小米切爾女士的尖叫,杜薩克們抄起家夥就衝了出來。跑在最前麵的是謝爾蓋,老頭手裏拎著把不知道從哪撿的鐮刀。


    跑到近處,謝爾蓋才發現事情不妙。


    杜薩克就算是認不得老媽,也不會認錯軍服。老謝爾蓋暗罵了一聲:來的是個軍官老爺,而且還.他.娘的還是個大官。


    謝爾蓋·莫羅佐夫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薩克,唯獨一見到軍官製服腿肚子就發軟。


    但現在他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老頭壯起膽子站到少尉身旁,不自覺咽了口唾沫,色厲內荏地大喊:“喂!你們要幹什麽?”


    校官不屑地冷哼一聲,對著身邊的侍衛打了個手勢,根本連看也不看麵前的農民的一眼。


    殊不知他這副姿態,倒是讓謝爾蓋心裏安穩了不少。


    後麵的杜薩克也陸陸續續跑了過來,每個人看到校官製服都嚇了一大跳。大家麵麵相覷,無人敢開口。


    校官的侍衛抓下掛在脖頸上的銀哨,放到唇邊用力吹響。


    莊園外那隊騎兵也發現裏麵的情況有些不對頭。當尖銳的哨聲響起後,騎兵們迅速朝著指揮官靠近。


    除了少部分騎兵沿著道路直奔現場,其他騎兵盡數躍過圍欄從兩翼包攏。他們毫無顧忌地在豆田縱馬奔行,成片的大豆被踏倒、踩爛。


    人數更少的騎兵一方反倒是將杜薩克們隱隱圍住。


    這是一隊真正的騎兵,不是騎手、不是騎馬步兵,而是受過嚴格作戰訓練的騎兵。


    他們的軍劍不是隨意地掛在腰上,而是正夾在馬背和大腿之間,隨時可以出鞘。


    騎兵們一點一點靠前,壓縮著杜薩克們的空間。拿著農具的杜薩克們有些慌亂,但尚不至於失控。


    老杜薩克阿列克謝慢慢靠近謝爾蓋,咬著耳朵和老夥計說:“弗拉基米諾維奇,看到了嗎?少說也有半個中隊啊!”


    “我數著呢,哪有半個中隊。”謝爾蓋焦躁地答道:“三十多匹馬,也就一個排。”


    “咋辦?”


    “我.他.娘的哪知道!”


    當杜薩克們在竊竊私語的時候,幾個身影從莊園裏趕了過來。


    “我是本鎮的鎮長。”人群不由自主給來人讓出一條路,吉拉德走到校官馬前:“請問狼屯鎮能為閣下做什麽嗎?”


    吉拉德的呼吸有些喘,顯然聽到消息後一路狂奔。看見米切爾隊長趕到,杜薩克們紛紛長出一口氣,心頭懸著的大石落了地。


    “你就是鎮長?”校官瞥了一眼麵前的粗壯漢子。


    “是的。”


    “你知不知道昨天有一大隊走私犯從狼鎮越過了大角河?”


    “這……我並不知情”


    “狼鎮的派駐軍官玩忽職守。”校官冷冰冰地說:“你有過檢舉揭發嗎?”


    吉拉德麵色一滯。


    “上校閣下,恕我不能同意您的說法。”另一個略帶口音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在場所有人以及本鎮全體鄉紳都可以證明,米切爾鎮長和蒙塔涅駐鎮官一向兢兢業業、盡職盡責,從未有過玩忽職守的情形,當然也不需要檢舉揭發。”


    不知什麽時候老托缽修士來到溫特斯身邊,他不動聲色地捏了捏溫特斯的手臂,把馬鞭從溫特斯手裏取了下來。


    老修士走到校官旁邊,把馬鞭遞了上去,臉上掛著神職人員的親和微笑:“我是本教區的修士瑞德,不知該如何稱呼上校閣下。”


    “我不是上校,你可以叫我卡斯特中校。”中校接過馬鞭甩了幾下,冷笑著反問:“兢兢業業、盡職盡責,所以連大股走私犯過境都毫無察覺。那就是提前串通好佯裝不知?”


    “狼屯境內的大角河河道足有七十多公裏,沿河岸到處是大片無人荒地。光憑蒙塔涅少尉一個人又如何看管得了如此長的河道?”


    “河道雖然長,但徒涉場隻有三個。”


    “可三個渡河點彼此間少說也有二十公裏的距離,最靠北的那個渡河點離此地甚至有四十多公裏,一個來回便要一整天,倒是離黑水鎮更近。”老修士綿裏藏針道:“如果您覺得蒙塔涅少尉一個人就能解決這股走私者,您又為何帶著您精銳的屬下到這裏來呢?”


    卡斯特中校啞口無言。


    此時從莊園裏又趕來了大批人手,采收煙葉的農夫們也察覺到了莊園大門處的異樣。


    聽說一股來曆不明的人把米切爾鎮長和蒙塔涅少尉扣住,村民和雇工們鼓噪帶著農具趕來幫忙。


    對於一盤散沙的農夫們而言,數量就是信心,現在正是一年之中米切爾莊園人最多的時候。


    因為從眾心理,男男女女越聚越多全都朝著莊園湧去,而那些第一時間沒能到場的杜薩克們也騎著馬趕了過來。


    一時間人山人海,聲勢倒是有些駭人。


    不光是卡斯特中校和他的騎兵,就連吉拉德和杜薩克們也都大吃一驚,事情越來越難以收場。


    瑞德修士看向了吉拉德:“米切爾先生,請您帶幾個人去把大家都勸回去。時間寶貴,別耽誤了收煙葉的時機。”


    吉拉德先是一愣,點了點頭帶著十幾個老杜薩克匆匆離開。


    “中校閣下,按您的說法走私商隊已經過境。那糾結於是誰的責任就已經毫無意義。最重要的是要如何解決問題,不是嗎?有什麽狼屯能為諸位先生提供的還請盡管說。”老修士又看向卡斯特,語氣輕鬆地說:“要知道,我們嫉惡如仇的狼屯人向來和走私犯不共戴天。恨不得吃他們的肉,穿他們的皮。”


    卡斯特中校沉默了一會,冷著臉說道:“請給我和我的手下提供住的地方,吃的我們自己解決。我們的馬匹需要在帶頂棚的地方休息,不要亂喂草料,要喂精料。”


    中校的提的幾個要求並不複雜,老修士滿口答應。


    卡斯特把騎兵們集合到一處:“那些家夥跑不了多遠。今夜在此養精蓄銳,明天一口氣追上他們!”


    解散了想要幫忙的農夫們的吉拉德折返回正門,瑞德修士和他仔細說明了一番。


    吉拉德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便引著卡斯特中校和騎兵隊去另一戶有空房舍的莊園借宿。


    “你叫什麽?”臨離開米切爾莊園前,卡斯特中校問少尉。


    溫特斯已經恢複了大半理智,但怒火仍未消減:“溫特斯·蒙塔涅。”


    “軍銜?”


    “少尉。”


    “我記住你了,蒙塔涅少尉。”中校用馬鞭指著溫特斯的鼻子:“你不是不服氣嗎?明天帶上所有你能找到的人手跟我去追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說完,卡斯特中校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中校的侍衛深深地看了溫特斯一眼,也撥馬離開。


    “聽那長官的意思,天不亮就要出發。”謝爾蓋自顧自和其他老杜薩克們商量起來:“今晚就得挨家挨戶通知杜薩克。咱們分頭去找,一定得全通知到,讓老少爺們今晚就把馬備好。”


    阿列克謝搖晃了幾下腦袋:“要不要去通知莊稼佬?把另外幾個村的民兵也叫來,人多一點。”


    “叫個屁!”謝爾蓋絲毫不給老兄弟留麵子:“那長官手下都是四條腿,莊稼佬有馬嗎?靠兩條腿追?”


    阿列克謝訕訕地閉上了嘴。


    謝爾蓋咂著嘴繼續說:“一去一回可能不止一天,通知老少爺們的時候順便告訴他們,讓婆娘準備點幹糧和水帶上,按三天準備吧。”


    謝爾蓋正琢磨的時候,突然想起來蒙塔涅少尉還在身邊,哪輪的他做主。


    他趕緊看向溫特斯:“少尉,我沒旁的意思。要不要叫莊稼佬的民兵來,您說了算。您說用,我就去通知他們,都聽您的。不過其實有咱們杜薩克就夠了,保證給您掙麵子,帶上反而礙手礙腳……”


    “都不用通知。”說完,溫特斯也離開了。


    阿列克謝看著眼前的豆田唏噓不已:“那位長官的手下馬術可是真俊,一米多高的圍欄個個說跳就跳……不過就是可惜了這些豆子,都快熟了……”


    ……


    次日清晨。


    天空由黑轉灰,一點點開始變藍。


    “草!什麽?跑了?”卡斯特中校氣得破口大罵:“[帕拉圖髒話]!”


    “也不能說是跑了。”老謝爾蓋的神情尷尬:“就是找不見了。”


    “那.他.媽不是就跑了?”暴怒的卡斯特一拳砸在木樁上:“那小.王.八.蛋不是有骨氣嗎?這就跑了?跑了?草!”


    杜薩克們站在旁邊,視線都看著地麵,沒一個敢抬頭。


    卡斯特掄著軍劍大吼:“給我追!給我把他抓回來!玩忽職守、擅離崗位!老子斃了他!”


    中校的侍衛小心翼翼地提醒:“長官,我們還得去追‘那個東西’……那個維內塔人跑不了多遠。派人把消息送到熱沃丹,讓其他人去抓吧。”


    卡斯特中校越想越氣:“昨天誰最後一個見到溫特斯·蒙塔涅?”


    杜薩克們麵麵相覷,相互交流了一遍信息,最後鐵匠米沙叫了過來。老鐵匠因為腿上有傷,所以沒參加這次追捕。


    “你最後一個見到逃兵蒙塔涅?”中校問。


    老鐵匠撓了撓頭:“稟告長官,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後一個見到少尉。”


    “他找你幹什麽?”


    “取他定做的佩劍。”


    “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了。”


    “他說要去哪了嗎?”


    “我不知道。”


    卡斯特明白在這鐵匠身上他什麽也問不出來,他咬牙切齒地問:“你們都包庇他是吧?”


    “沒有,我哪敢。”老鐵匠連連擺手。


    卡斯特發出一聲暴怒的咆哮,一劍把身邊的木梯砍成兩截。


    “你們等著,等我把他抓到,凡是包庇他的人一個也跑不了!”卡斯特恨恨地掃視一眾杜薩克,他用力把軍劍插回劍鞘:“走!”


    “稟報大人。”老鐵匠又撓了撓頭:“少尉好像還買了一袋釘子……”


    ……


    米切爾莊園裏,小米切爾女士抱著母親傷心大哭:“媽媽,蒙塔涅先生真的走了嗎?”


    米切爾夫人輕拍著小女兒的後背,認真地說:“蒙塔涅少尉本來也不屬於這裏。我們不該傷心,應該為他祈禱。祈禱他能平安回到他的父親、母親身邊。”


    ……


    “唉,咋就走了呢?”謝爾蓋牽著馬,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往哪走了。”


    吉拉德瞪了謝爾蓋一眼:“別說了。”


    “唉。”謝爾蓋難得和老大哥頂了次嘴:“我就是想送少尉一程,咋也讓咱們送送啊。”


    ……


    “瑞德修士,溫特斯大哥真的走了嗎?”


    老托缽修士捋著胡須淡淡地說:“你要明白,皮埃爾。一走了之對於溫特斯而言,說不定反而是好事。[賽利卡語]須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


    而更多的人:卡曼神父、小馬倌安格魯、小獵人貝爾……此刻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


    在出發之前,卡斯特挑了三個騎術最好的手下,他對著第一個人說道:“你帶著這張便條去熱沃丹,讓務必他們派出最快的馬沿途搜捕。”


    中校又吩咐剩下的兩個人:“維內塔人肯定是要回維內塔,你們兩個人直接去通知所有前往維內塔路上的駐屯所,讓他們沿途設卡……”


    卡斯特中校還在囑咐的時候,他和他的騎兵們聽到了一聲興奮的呐喊:“蒙塔涅少尉回來啦!”


    “在哪?”卡斯特勃然大怒。


    “在那邊!”一名杜薩克興奮地用手指向百米外的丘陵:“雷日克!”


    中校抬眼望去,一匹紅色的駿馬從丘陵背後騰躍而起,又如奔雷般急衝而下。騎者在視野中越來越清晰,眨眼間就到了卡斯特麵前。


    “蒙塔涅少尉!”卡斯特怒氣衝衝地大吼:“你擅離職……”


    “咚”


    “咚”


    卡斯特中校的話隻說到一半,就被兩次沉重的落地聲打斷。


    少尉解下馬鞍袋,扔到了中校的麵前。


    一顆腦袋從滲血的馬鞍袋裏掉了出來,一直滾到卡斯特腳下。中校低頭,和一雙無神的眼睛四目對視。


    “車在風平渡西邊,你自己去搬吧。”


    少尉擦了擦鼻涕,騎了一整夜的馬,出汗又吹風,他好像感冒了。


    ……


    赫德人和帕拉圖人的和平協議規定:大角河以西的土地,帕拉圖人不開墾;紅河以東的土地,赫德人不放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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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方就這樣在彼此之間保留了一片近百公裏的“無人區”。


    大角河,便成為了狼屯鎮西側的自然邊界。


    在風平渡徒涉場西麵三十公裏外,卡斯特找到了走私販子的車隊


    貨物完好無損,全副武裝屍體散落在各處,隻是脖子上都什麽也沒有。


    從現場的痕跡來看,蒙塔涅少尉做的事情很簡單:他衝進車隊先殺掉一半的人,接下來開始追殺另一半的人。


    卡斯特的侍衛越看越膽戰心驚。


    “大人。”侍衛後怕地對卡斯特說:“我覺得那家夥可能真的起過殺心。”


    “草!”中校拍腿大罵:“這混蛋一個活口也沒給我留!”


    ……


    卡斯特騎兵隊從米切爾莊園出發之前。


    卡斯特找到了溫特斯,後者正在洗手。


    “準備一下吧。狼屯鎮馬上就要抽丁,一個百人隊。”中校說。


    少尉停了下來:“您是在威脅我嗎?”


    “小子,我是在還你人情。現在知道,總被臨到抽丁時才知道強。”卡斯特冷哼一聲:“有沒有今天這件事,狼鎮都要抽丁,這是早就定下來的。你越早知道,你可以做的就越多。”


    中校走了,少尉還在使勁洗手,一遍又一遍。


    溫特斯感到一絲害怕,不是因為殺戮,而是因為他在殺戮後感受到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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