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鏟子港被馬蹄聲驚醒,三名打著綠幟的陌生騎兵風馳電掣般闖入小鎮。


    他們先是鳴鍾集合居民,而後將三張告示貼在教堂大門上,也不宣讀——自有識字鎮民會給其他人念——就幹脆離開,往下一座村莊去了。


    ……


    鏟子湖位於熱沃丹西北,是鐵峰郡境內最大的湖泊。


    民間傳說,古時候聖徒阿道斯為教化帕拉圖人,當眾展示神跡,隻用一鏟子便挖出一座湖。


    從此,這裏的帕拉圖人皈依公教,這座湖也得名為鏟子湖。


    坐落在湖畔的港口小鎮,自然也跟著叫鏟子港。


    鏟子港百姓主要以務農和打魚為生,兼有一部分人經商、賣力氣。


    從下遊運來的商品,要在這裏卸貨。鐵峰郡賣出的農作物,許多也是在這裏裝船。


    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鏟子港日積月累發展為鐵峰郡境內僅次於熱沃丹的富裕城鎮。


    ……


    陌生騎兵離去後,鎮民漸漸圍聚在告示前。有一位衣著得體的老先生眯著眼睛,故作深沉地誦讀起來。


    告示一共三篇,說了三件事,內容簡單直白。


    ……


    第一篇,《勸農》。


    今年冬暖,早麥拔節。蒙塔涅保民官督令各鎮長、村長即刻組織人力[壓麥苗]、組織[牛羊臥地],不得延誤。


    [壓麥苗],即用碾子、滾木壓平麥苗。


    發育過剩的冬小麥被碾壓之後,不僅無害,而且有益,來年春天會長得更結實。


    從聖克鎮請來的種田能手說的“在麥田裏辦集市”,就是這個道理——溫特斯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搞懂。


    隻不過辦集市是用人來踩踏麥苗,而溫特斯更進一步,直接命令各村鎮拿碾子、滾木“壓麥苗”。


    [牛羊臥地]是另一位有名氣的農夫“阿拉托爾”告訴溫特斯的法子。


    冬小麥剛冒芽的時候很嬌嫩,不能碰也不能踩,稍有不慎便會被連根拔起。


    可現在不一樣,經過近一個月的生長,小麥的根已經發育得非常牢固。


    哪怕是牛羊啃食也傷不到土壤下的根係,啃掉頭茬麥苗反而有利於來年小麥發育。


    而且入冬後草木盡枯,牛羊吃幹草容易掉膘。


    讓大牲口去啃食鮮嫩麥苗,不僅能幫助牲畜們過冬、存膘,還能讓牲口踐踏麥田,兼有“碾苗”效果。


    而且牛羊糞尿留在田地裏,來年麥子的長勢會旺盛,堪稱一舉三得。


    這位名叫[阿拉托爾]的農夫被強行帶到熱沃丹,一路上擔驚受怕、戰戰兢兢。


    親眼見到血狼,他才明白原來保民官召集眾人不是為勒索,而是真得要“保民”。


    阿拉托爾的心裏除了僥幸之外,還有感動。


    也是他也不再藏著掖著,把壓箱底的農活小秘密統統倒了出來。


    處置得當的話,暖冬導致麥子拔節的“災難”,反而可以成為助力——溫特斯的意外收獲。


    ……


    《勸農》之後,便是《備戰》。


    “備戰令”的內容更加簡單直白,溫特斯以[駐屯軍最高指揮官]的身份,通報鐵峰郡各村、鎮:


    前日,駐屯軍抓獲蠻人哨探。蠻人哨探供認,今年暖冬、草料豐沛,蠻人將會二次襲擾新墾地。


    這部分內容前麵是假的,後麵是真的——溫特斯無意多費筆墨解釋情報來源。


    蒙塔涅駐屯官即令各鎮的[駐鎮官]和[代理駐鎮官]:封鎖道路、盤查可疑人員,布置崗哨。


    最重要的是:即刻征召民兵隊;並於大角河沿岸以及各村鎮內部設置烽火台。


    一旦發現蠻子動向,必須立刻舉烽火示警,熱沃丹將出兵救援。如有延誤軍情者,嚴懲不貸。


    烽火台限定三日內準備完畢,駐屯所到期檢查。延誤者,同樣嚴懲不貸。


    民兵隊、烽火台都是應急手段。


    大角河隔絕荒原與新墾地,據河防守或許是個好辦法。


    但邊境線實在太長,溫特斯要防守的地方太多,他的兵力又太少,且機動性遠遠比不上來去如風的赫德輕騎。


    民兵隊能頂得住特爾敦蠻子嗎?


    溫特斯不樂觀,可是若有一絲希望,他也得試試。


    征召民兵隊的方案由溫特斯親自製定,一共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各村、鎮組建民兵隊,負責本地防禦。


    各村鎮會乖乖聽話嗎?當然不會——溫特斯對此有心理準備。


    像木笛鎮、撫遠鎮這些距離邊界上百公裏的城鎮,蠻子不殺到他們麵前,他們不會有任何感覺。


    更別說溫特斯無法給各地民兵提供任何武器、輜重。


    一階段計劃執行起來就夠令人頭疼,但一階段的難度和二階段計劃比起來什麽都不是。


    至於二階段計劃是什麽,尊敬的蒙塔涅保民官壓根就沒在《備戰》告示裏提及。


    現階段,各村鎮如果能有序組織起民兵隊,溫特斯就已經別無所求。


    ……


    比起前麵兩篇告示,第三篇告示聽起來似乎不怎麽緊急。


    第三篇告示沒有名頭,大致內容是命令各村鎮選拔民意代表,準備前往熱沃丹參加“訴苦請願會議”,具體時間另行通知。


    “新政府希望對鐵峰郡人民的疾苦進行調查,民意代表的路費和食宿費都將由新政府提供。”


    通篇就說兩件事,一是要召集代表開請願訴苦會,二是保證報銷食宿。


    說協商會,鐵峰郡平民聽不懂。但是說起“請願訴苦會”,生在皇帝權威下的老人全都明白。


    後一條聽起來很滑稽可笑,但卻是煙草商老普裏斯金強烈建議加上去。


    顯然,普裏斯金市長還是比年輕的軍官們更老道一些。


    ……


    三篇告示不長,老先生很快就念完了,周圍的鎮民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再念一遍呀!老善人。”有遲來的鎮民起哄:“我們來得晚啦。”


    老先生微微皺起眉頭,清了清嗓子,再次從頭念起來。


    遲來的鎮民們仔細聽著,三篇告示簡短直白,用詞和語法通俗易懂,甚至已經通俗到“粗俗”的程度。


    為了寫出這三篇告示,溫特斯可謂絞盡腦汁。巴德不在,他身邊連個合格的筆杆子都沒有。


    頭痛欲裂的時候,溫特斯靈光乍現,想出一個終極解決方案:


    找來六名目不識丁的老農,起草的告示先念給他們聽;老農們聽不懂或是聽出歧義,那就改,一直改到六人裏五人能聽懂為止。


    例如“赫德人特爾敦部的偵察兵在鐵峰郡邊境觸摸”這句話,改來改去,改到最後變成“蠻子要殺過來了”。


    老先生念完第二遍,又有人起哄要再來一次。老先生沒理睬,搖著頭走了。


    鎮民們更加激烈地議論起來。


    農夫們關心小麥拔節,漁夫和商人們關心民兵隊——因為鏟子港早已有民兵隊,訴苦請願會反倒暫時沒人在意。


    “波塔爾鎮長來啦!”有人高聲提醒:“讓一讓。”


    人群讓出一條路,一名肩膀寬闊、身材高大的杜薩克陰沉著臉走到告示前。


    杜薩克波塔爾既是鏟子港鎮長,也是代理駐鎮官。換而言之,在新墾地行省的政治體製裏,他就是鏟子港的實際統治者。


    他不住在鎮裏,而是住在堡壘一般的“波塔爾莊園”。


    成年杜薩克無論身份地位,都已經被征發。但是沒人知道波塔爾鎮長閣下用出了何等手段,竟使他不在征召名單之內。


    鎮民們屏住呼吸,鴉雀無聲看著。波塔爾鎮長走到教堂大門前,一把撕下三張告示。


    波塔爾站到台階上,將三張告示揉成一團廢紙,瞪著眼睛痛斥:


    “碾壓麥苗?全是他媽胡言亂語!那是叛軍頭目要害你們!”


    “蠻子要來?鏟子港西邊可是鏟子湖!蠻子來?來個屁!”


    “民兵隊?用得著叛軍管?咱們鏟子港早就有民兵隊了!”


    “父老鄉親,我告訴你們!民兵隊?狗屁!叛軍是要抓你們當兵!”


    “都散了吧!”


    人群訕訕地離去。


    鎮長波塔爾見目的已經達到,立刻招呼隨從牽馬過來。


    他小心翼翼將三張告示團成的“廢紙”揣進懷裏,跳上馬背,朝著鎮外的波塔爾莊園疾馳而去。


    作為第一批定居者,波塔爾被安置在鐵峰郡時,小股蠻子過河擄掠還是常事,經常有獨居的新移民被滅門。


    所以波塔爾莊園建造之初便有一絲堡壘的味道——壕溝、圍牆一樣不少,堅固的石頭大宅完全就是城堡主堡。


    見老爺回來,把守莊園大門的佃農們緊忙放下吊橋。


    波塔爾馬不停蹄奔入莊園,吊橋又緩緩升起。


    比起其他因兵災變得破敗的村鎮,波塔爾莊園反倒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莊園周圍不拘荒地還是農田,都已經被開墾出來,麥苗已經長的很茂盛。


    早在其他村鎮的佃農、雇工紛紛逃難時,波塔爾便聯合鏟子港的莊園主們控製住了本鎮的無地農民。


    後來,他又把其他地方來的流民收攏起來,分發食物。被流民們尊稱為“波塔爾大善人老爺”。


    波塔爾不吝馬力,一路飛馳回到城堡般的大宅門外,劈頭蓋臉問他大兒子:“阿爾法先生在哪?”


    “在樓上。”波塔爾的大兒子慌忙回答。


    波塔爾把韁繩扔給兒子,箭步衝入大宅,一路跑上二樓小會客廳。


    小會客廳裏沒有其他人,隻有一位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倚靠在窗邊,正在看一封信。他身穿淺綠色獵裝,腰帶下垂懸著一柄樸素的小劍。


    單看五官的話,年輕男子的樣貌算不得英俊。


    但是他的笑容很親切,使人不自覺生出好感。再加上他身材很好——手指修長,四肢結實又勻稱。


    波塔爾的小女兒和幾位年輕女仆已經被這位“阿爾法先生”迷得神魂顛倒。


    見到波塔爾急匆匆走上二樓,阿爾法先生收起信箋,微笑著開口:“明天晚上,還會再有一船武器和火藥送到鏟子湖。”


    波塔爾先是一愣,繼而狂喜:“太好了!”


    “還勞煩您派人去接應。”阿爾法先生禮貌地補充。


    波塔爾一激動,竟忘記來找阿爾法先生的本來目的,他拍著胸脯保證:“閣下,請您放心,我親自帶人去!”


    “熱沃丹那邊有什麽動向嗎?”阿爾法先生問。


    波塔爾如夢初醒,急忙從懷裏取出一團皺皺巴巴的紙:“叛軍送來三張告示。”


    波塔爾想攤開告示,但手指太笨拙,一不留神便撕開一道大口子。還是阿爾法先生接手,將揉成一團的三張紙重新展平。


    “這……怎麽寫得……”阿爾法先生通讀告示之後,不禁笑出聲:“怎麽寫成這個樣子?”


    波塔爾立刻附和:“說明叛軍不得人心,都是一些文盲無賴。”


    其實對於波塔爾而言,他倒覺得告示寫得蠻好。至少連他這種僅僅認識淺顯單詞的大老粗也能看懂。


    “叛軍或許不得人心,但他們可不是文盲無賴。”阿爾法先生出言糾正,他手指輕叩窗台,眯起眼睛,問:“你覺得叛軍首領說的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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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件事?放牛羊去啃麥苗?”波塔爾不屑地冷笑:“聞所未聞。”


    “赫德人還要再來的事情。”


    “這個嘛……可能是真的。今年冬天的確不如往年冷。不過也可能是假的……誰知道呢?”


    阿爾法先生思索片刻,點了點頭:“叛軍首領要各村鎮組建民兵,我們正好以民兵隊為掩護,編練流民。至於烽火台,可以布置一些。既然赫德人可能會再來,也要準備一下。派人給熱沃丹送信,問叛軍索要武器、糧食,就說民兵隊需要。”


    “叛軍能給嗎?”


    “能給自然好,不給也無所謂。”


    “好的。”波塔爾使勁點頭。


    “去吧。”


    波塔爾行禮,轉身離開。


    阿爾法先生望向窗外,發出了一聲幾乎聽不見的輕歎。


    ……


    與此同時,在一百多公裏外的黑水鎮鎮公所,傳令騎兵正把溫特斯的親筆信和三張告示交到巴德中尉手裏。


    巴德揭開漆封,仔細看過信,又一目十行地看完告示。


    他也重重歎了口氣。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各農場之間奔波,處理各種大事小情。


    他這裏,比溫特斯那裏還要缺人,幾乎什麽事情都要他一手操辦。


    他既要管理農具、耕畜、種子等生產資料的分配,還要對各農場秋耕情況進行監督和檢查。


    不到一個月,安置的流民和本地農民就已經爆發數次械鬥。全賴他第一時間趕去調解、裁決,矛盾才沒有進一步激化。


    天氣越來越冷,各農場需要修補房屋、采伐燃料,還是得他安排籌劃。


    巴德幾乎是肉眼可見變得疲倦,甚至開始顯得衰老。


    眼看各農場逐漸走上正軌,他終於能夠鬆一口氣,好好休息一下,可是……


    多想無益,巴德平靜地接受現實。整理好情緒,他打開窗戶,高聲呼喚小馬倌。


    正在後院刷馬的安格魯聞聲跑進鎮公所,毛刷還在手裏拿著。


    “把發到各農場的馬匹重新收上來。”


    “收上來?”安格魯不明所以:“不是說要讓馬兒在各農場過冬嗎?”


    巴德把信箋和告示遞給安格魯,他心中難過,但語氣波瀾不興:“收上來之後,就近安置在黑水鎮的農場。讓馬匹去啃麥苗。我再撥給你一些精料。”


    安格魯雖然這段時間在學識字,但讀信還有些吃力,看了告示之後他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時間太緊了。”安格魯苦澀地說:“馬兒上不了什麽膘。”


    “能上多少上多少吧,把伊什叫過來。”


    安格魯抬手敬禮,跑出門備鞍去了。


    不大一會,滿頭大汗的伊什走進鎮公所。


    “您叫我?”伊什正在劈柴。得知中尉要找他,急匆匆地跑過來。


    “把各農場的成年男人都集中起來,準備武器。”巴德板起臉,嚴肅地說:“我們要自己保衛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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