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中央]


    西格弗德正在接近極限,他的每一塊肌肉都傳來撕裂式的劇痛,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要掙破胸膛。


    公牛卻沒有顯露一丁點疲態,仿佛擁有無窮無盡的體力。


    它的頸脊被高高隆起的肌腱和厚實的毛皮保護著,難以穿透。


    而且這頭猛獸極其善於使用它那對碩大、鋒利的犄角。隻見它左一下、右一下,前半秒還在退卻似地低頭,後半秒又是一記凶狠上挑。


    矛尖才剛刺破公牛的厚皮,公牛的犄角已然重新對準人類,不給人類任何可乘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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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使西格弗德隻能在公牛頸側留下一道又一道淺傷,無法完成致命一擊。


    有人漸漸瞧出一些眉目:哈蘭伯爵搏擊的這頭野牛雖然體型稍遜於小埃爾南那頭,但是比起凶猛和危險,後者根本不配和前者相提並論。


    這還哪是一頭沒有智慧的野獸?這分明是一位雙持短劍、體重半噸的強悍角鬥士。


    短暫激烈的纏鬥過後,西格弗德抓住機會拉遠距離,一人一獸再次靜靜對峙。


    卡斯提爾貴族喝彩掌聲雷動,諸侯的觀禮台卻彌漫著化不去的疑霧:“卡斯提爾人怎敢選這樣一頭凶獸下場?!難不成他們真想當眾殘殺陛下的愛將?”


    ……


    獵場中央的金發騎士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麽,他也不在乎。


    當不少貴族已經提前默哀或者幸災樂禍的時候,西格弗德卻進入了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


    軀體的疼痛和對手的強悍千百倍地激發起西格弗德求勝的欲望,甚至讓他能夠超脫自身的限製思考。


    高烈度搏擊消耗體能和精力的速度遠超有氧運動。


    西格弗德冷峻地評估自身的狀態:再來一次纏鬥,自己可能連擺脫追擊的力氣都不剩,而麵前的野牛至少還能再鬥上十個回合。


    但是十回合與一回合沒有區別,因為西格弗德已經看破了對手的攻擊範圍和行動模式。


    他隻要一個機會,一個能一擊割斷對手動脈和氣管的機會。


    就是這次了,西格弗德弓身蓄力。


    他伸出矛尖在地上輕輕一敲,公牛立刻撲了上來。


    如同被壓縮到極限的彈簧被除去約束,西格弗德閃電般往左一讓——他是左撇子,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出長矛。


    力量從西格弗德的下肢、腰腹、胸肌、手臂傳導至矛尖一點,長矛沿著一條絕對的直線又準又狠刺向公牛頸下。


    這次他沒有收力,有死無生地刺出長矛。


    長矛就像沒入奶油一樣沒入公牛的脖頸,直至矛刃完全消失。


    但是下一刻,公牛碩大的身軀擰轉過來,以剛猛無儔的巨力撞上矛杆。


    力量傳遞回西格弗德那一端,矛杆掙出西格弗德的雙手,狠狠擊中西格弗德的胸膛。


    一握粗的山胡桃木矛杆應聲折斷,前一半崩出牛頸的傷口,後一半留在西格弗德懷裏。


    交鋒在眨眼間發生,在眨眼間結束。


    大部分貴族根本沒看清發生了什麽,隻見到巨牛一擰頭,金發“美人”就被甩飛了。


    聚集在橢圓形獵場周圍的人群齊齊驚呼,皇家看台更是傳出一聲尖叫。


    劇烈的疼痛令野牛徹底陷入狂暴,它放低犄角,犁向躺在地上的人類。


    眼看皇帝的寵臣連完整遺體都留不下,獵場中央的屍身卻動了起來——西格弗德沒有死,他頑強地試圖用後半段矛杆擋下犄角。


    然而野牛揚頭一挑,金發“美人”像一袋麵粉似的又被甩飛出去。


    這一次,連僅剩的半截矛柄也脫手了。


    西格弗德重重落地,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變慢了:酗酒的父親、哭泣的母親、收容遺孤的皇家莊園、伊麗莎白笑盈盈月牙似的雙眼、死亡枕藉的戰場、從死人堆裏扒出的法南、火紅的騎兵在白雪皚皚的大地發起衝鋒……


    最後的最後,隻剩下一點遺憾和很多的歉意。


    西格弗德輕輕歎了口氣,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歎氣,然後閉上了雙眼。


    “邦”。


    “邦”。


    “邦”。


    敲擊盾牌的聲音?還有人在高喊?


    緊接著是馬蹄聲,馬蹄聲飛快靠近、牛蹄聲卻越來越遠。與馬蹄聲相伴而來的是一串清脆悅耳的鈴鐺聲響。


    圍欄之外的觀眾們隻看到發狂的野牛不知怎的,突然撇下哈蘭伯爵不管,轉頭直直衝向圍欄。直麵野牛的十幾名貴族猝不及防,被嚇得四散奔逃。


    就在此時,一匹銀灰色駿馬躍入獵場,馬背上的騎士身著盛裝、倒提騎槍,係在槍尖下方的小三角旗獵獵作響。


    野牛立刻轉頭衝向銀馬騎士。


    見自己已經成功吸引野牛的注意力,銀馬騎士不慌不忙領著野牛往圍場另一端去了。


    單憑騎士馭馬控獸的英姿,在場的卡斯提爾貴族就不會認錯他的身份——小埃爾南,卡斯提爾半島最好的角鬥者。


    觀禮人群中再次爆發出陣陣歡呼,年輕一代卡斯提爾貴族們更是扯著嗓子給小埃爾南喝彩。


    一時間,竟然沒有幾個人留意生死不知的哈蘭伯爵了。


    趁著小埃爾南吸引住野牛和觀眾,法南帶著一樣紅綢包裹的事物穿過圍欄,狂奔向西格弗德。


    還有一個提著長矛的黑袍男人跟著法蘭進了圍場,不過被法蘭遠遠落在後麵。


    法南沒有多說一句廢話,到了西格弗德身邊,立即檢查西格弗德的傷勢。


    “你怎麽來了?”西格弗德劇烈地咳嗽,努力笑著問。


    “我來給你送武器。”法南責備地看了西格弗德一眼,飛快剪開後者的上衣:“你的長矛折斷了。我是你的助手,給你送備用武器,不算違反約定俗成的規則。”


    說話的時間,提著長矛的黑袍男人跟了上來。


    黑袍男人約麽三十歲出頭,圓臉、胖乎乎的、因為跑了幾步路所以喘得厲害。


    一上來他就自報身份:“哈蘭伯爵,我是米迦勒修會的路加修士。”


    “米迦勒修會?”西格弗德有點耳熟。


    “沒有嚴重的外傷。”法南簡單明了地說明西格弗德的傷情:“暫時沒發現骨折。”


    “沒有骨折?你運氣很好,主眷顧著你,哈蘭伯爵……”路加修士嘟囔著從脖頸解下一個精致銀盒,用手指蘸著銀盒的聖油,塗抹在西格弗德的額頭、胸膛和腹部。


    他將聖徽置於西格弗德額頭,手按聖徽、神色莊重、虔誠念誦:“[……凡投靠你的,願他們喜樂,時常歡呼,因為你護庇他們。又願那愛你名的人,都靠你歡欣。因為你必賜福於義人,你必用恩惠如同盾牌四麵護衛他……]”


    伴隨著路加修士的吟誦,西格弗德明顯感覺身體的疼痛逐漸消退,力氣也恢複了一些。


    “小埃爾南會接手。”法南看著好友:“對你來說,現在最佳的策略是直接離場。”


    西格弗德一言不發,咬著牙,雙手撐地想要起身。


    法南歎了口氣,解開紅綢,一柄單手細劍出現在西格弗德麵前。


    這柄劍比儀仗用的小劍還要短,通體扁平,劍身沒有寬度漸變。最特別之處在於劍條並不直,劍的前端略微帶著一點弧度。


    “小埃爾南給你的。”法南語氣冷靜:“他說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


    [時鍾稍微回撥]


    “……脖頸有血管有氣管,是弱點,沒錯。但野獸也知道是弱點,它們會拚命保護自己的脖子。”小埃爾南興致勃勃向法南傳授心得:“所以,哈蘭伯爵瞄準野牛脖頸攻擊看似是對的,實則大錯特錯……”


    法南客氣又堅決地開口:“小埃爾南閣下,請簡要說明。”


    “好好好,簡單來說,哈蘭伯爵想放倒那頭大家夥。”小埃爾南拿出特製的單手細劍:“隻能用這個。”


    “這個?”法南拿過細劍——長度還不足長矛的四分之一。


    “就是這個。”小埃爾南拚命點頭。


    “怎麽用。”


    “呃。”小埃爾南清了清嗓子:“很簡單,牛朝著你衝過來的時候,你跳起來把這柄劍插進牛的脊背,劍身的弧度足以繞開肋骨,刺進心髒……”


    “小埃爾南閣下。”法南死死盯著小埃爾南:“你是說,要哈蘭伯爵拿著這柄短劍,在牛衝到他麵前的瞬間,把這柄劍插進牛的脊背,還要準確無誤地刺進心髒。”


    小埃爾南拚命點頭,像是怕法蘭不信,他緊忙打補丁:“刺不準的話,捅穿肺也行。肺被刺傷,野牛也堅持不了多久——不過那樣的話,場麵會很難看就是啦。要是再歪一點捅到肝或是腸子的話……”


    法南直接打斷小埃爾南:“您自己試過嗎?”


    “那當然!要不然我怎麽會拿來給哈蘭伯爵用?”小埃爾南大聲叫屈,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補充:


    “不過我試的那幾次……最大的野牛也就三百公斤,比哈蘭伯爵對付的這頭……呃,小一點。但是我保證,心髒的位置都是一樣的。唉,我可花了好多心思在這柄劍上,第一次公開亮相便宜了哈蘭伯爵,說實話我還有點心疼……”


    “且不說可行性。”法南的表情嚴肅:“哈蘭伯爵從未練習過這門技藝,您難道是指望他第一次實踐就能成功?”


    小埃爾南也收起笑意:“不是我指望他能一次成功,而是哈蘭伯爵如果想堂堂正正搏殺那頭野牛,隻有這一種辦法。”


    小埃爾南用靴尖踢了踢斜靠在圍欄邊上的長矛:“這玩意,對付小家夥行,對付大塊頭根本沒用。哈蘭伯爵可不是騎馬搏獸,是徒步搏獸!我敬佩他的勇氣,但我可以告訴你,沒有戰馬幫助,單憑哈蘭伯爵的力量是沒法給野牛造成致命傷的。”


    法南默認了小埃爾南的話。


    “所以,徒步搏獸要想一擊必殺,必須借助野獸的力量對付野獸。”小埃爾南拿回短劍,隨手揮動了幾下:“不然你以為光憑人的臂力,就能把這柄劍送入野牛心髒?”


    獵場內,一人一獸正在對峙,留給法南判斷的時間不多了。


    “當然啦,還有個辦法。”小埃爾南語氣輕鬆地說:“讓哈蘭伯爵下場,我來接手這頭野牛……我父親就是這樣命令的。”


    法蘭沒有回答。


    ……


    [時間撥回當下]


    “小埃爾南和他的人會幫你控製野牛,給你創造出手的機會。”法南簡明扼要地說明情況,又仔細講解了短劍的用法。


    西格弗德一句質疑的話也沒問,幹脆地接過短劍:“這裏危險,你們走吧。”


    “還有件事,小埃爾南托我轉告你。”法南把剛才從地上撿起的罩袍交給好友:“他說野牛偏愛攻擊移動的物體,如果想和野牛周旋,就絕對不要亂動,用罩袍吸引野牛攻擊就可以。是否相信他,你自己判斷。”


    “你相信他嗎?”西格弗德問。


    法南眉心緊蹙,回答:“相信。”


    西格弗德毫不猶豫地說:“那我也相信他。這裏危險,你們快走。”


    路加修士神情疲憊,一刻也不想多停留,連聲催促法南。


    法南向著西格弗德點了點頭,起身準備離開。


    “對不起。”西格弗德對著法南的背影低聲說。


    法南的動作停了一下,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聽到西格弗德道歉,他還不知道自己其實還錯過了西格弗德第一次歎氣。


    法南笑著向西格弗德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帶著路加修士快步離開。


    ……


    [皇室看台]


    “……叫停他們,求求您了,爸爸。”伊麗莎白公主已經無法再掩藏自己的痛苦,她抱住皇帝的左手,啜泣哀求:“別再繼續了。”


    皇帝溫柔地替女兒擦去眼淚,平靜地問了一個出乎公主意料的問題:“艾拉,你現在還覺得圍獵無趣嗎?”


    伊麗莎白呆住了。


    皇帝沒有繼續往下說,靜靜等待著女兒的回答。


    伊麗莎白的淚水又一次湧出眼眶:“那是因為……那是因為……”


    皇帝淡淡地說:“我不是在問為什麽。”


    伊麗莎白公主沒法再回答了。


    皇帝看著獵場內的小埃爾南和西格弗德:“最凶猛的野獸才能成就最偉大的鬥士。小埃爾南的技藝毋庸置疑,但就是因為他的技藝太高超,以至於觀看者忽視了他展示的本領,忘記了他麵臨的危險,隻把小埃爾南放倒野牛的過程視為一場緩慢的虐殺。”


    “小埃爾南的表演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遺忘,而哈蘭伯爵的戰鬥會被銘記。”皇帝稍作停頓:“或許永遠銘記。”


    伊麗莎白公主的情緒近乎失控:“可西格弗德會死!他會死的!”


    皇帝神情冷漠:“所以你更要看著他,一息一瞬也別錯過。


    不顧侍女和衛士的阻攔,伊麗莎白公主大哭著跑下皇室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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