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領班科維良和白頭羅傑藏在湖岸的鬆樹林中,巴巴地看著城內的火光越來越紮眼。


    雖然男爵千叮嚀萬囑咐兩人守好雪橇犬和冰車,但隻要腦子沒壞都能想透:什麽狗?什麽車?難不成男爵還打算回旅館睡個回籠覺?


    事實就是男爵分不出手下看管二人,隨口編了個理由穩住科維良和羅傑。


    湖麵一片死寂,岸上了無人影,再沒有比眼下更好的逃跑機會。


    白頭羅傑好幾次想溜之大吉,可是每每窺見舅舅佝僂的背影和微微顫抖的手指,他又狠不下心。


    猶猶豫豫,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雪橇犬忽地狂吠,一騎躍出湖堤,朝著舅甥二人的藏身處飛馳而來。


    是男爵的侍從,看侍從的模樣,應是剛剛經曆一場苦戰:胸甲被打得癟下去一塊,鉛子還鑲在凹坑裏。原本幹淨的罩袍沾滿血跡泥汙,罩袍的包邊都被燒得焦黑。


    看到領班和白發瘦子沒跑,夏爾也有點驚訝,他停在林地邊緣,招呼白頭羅傑:“你跟我來!”


    科維良忙走向前,低聲下氣地問:“請問是要去哪?”


    “一句兩句話解釋不清,跟我走就行。”夏爾想了想:“把狗也帶上,說不定有用。”


    “舅舅,您就別操心啦,我跟他去。”羅傑心一橫,頗為光棍地走出樹林,大剌剌地說:“但你得給我舅舅找個暖和地方,這裏是人待的地方嗎?凍都快凍死了!”


    “好辦。老先生,知道施米德家在哪嗎?去那就行。”夏爾抬手一指白頭羅傑:“但你得老老實實跟我走,別動歪心思。”


    “可以,怎麽走?”


    “會騎馬嗎?”


    “不會。”


    夏爾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就得委屈委屈你了。”


    片刻過後,白頭羅傑如同一口袋麵粉,以一種非常屈辱的姿勢被捆在馬屁股上。


    夏爾吹了聲口哨,雪橇犬們躁動起來。


    “少亂動,摔死我不負責。”夏爾揚鞭欲揮,突然想另一樁要緊事,笑著叮囑道:“到那記得改口叫伯爾尼上尉,可別露了餡。”


    說罷,他絕塵而去,雪橇犬們跟在後邊。


    科維良目送二人離開,無聲劃了個禮,疲倦地走向施米德家宅。


    ……


    夏爾接來白頭羅傑之後,溫特斯立刻讓白頭羅傑領路去他偶遇綠眼睛和黑臉男人的地方。


    羅傑倒是配合,帶著溫特斯等人來到馬納街和奧梅爾街的交匯處。


    “是這裏?”溫特斯問。


    羅傑點頭,指著路旁:“就在那,我看到黑臉送那個金發小子上馬車。”


    溫特斯環顧四周,沒什麽特別的地方,不過是尋常的街道景象:


    能容兩輛馬車並行的條石路,抵住道路的圍欄和院牆。北城區少有商鋪作坊,所以道路兩旁大都是住宅。


    除了溫特斯的部下,還有二十多名北城區的民兵稀裏糊塗就被帶了過來。


    此刻,他們正三五成群地站在溫特斯身後,一邊竊竊私語,一邊不明所以地等待命令。


    溫特斯思考片刻,驀地轉身看向民兵:“誰當過十夫長?軍士?”


    一眾民兵麵麵相覷,兩個年紀稍大的男人站了出來。


    溫特斯見狀,又點了一個麵相老成可靠的民兵:“你也是十夫長了。”


    隨即,溫特斯從攜具中拔出騎槍,徑直走到十字路口中央,殺氣騰騰地下令:“搶劫埃斯特府的暴徒就逃進附近的民宅,從這個十字路口開始,給我挨家挨戶地搜!寧錯抓,不放過!大膽去幹!有什麽幹係全由我擔著。”


    民兵們也不知道是否真有暴徒,但伯爾尼上尉放話一力承擔責任,將他們放置在安全的道德高地,他們心中的質疑也就被暫時擱到一邊。


    二十多名民兵被溫特斯大刀闊斧分成三隊,每隊由一名溫特斯的部下和一名“十夫長”領著,分頭前去搜查。


    但凡一項任務的執行者認為自己不需要擔責,那他們就會少三分顧慮,多三分凶狠。


    犬吠、驚呼、拍門、喝罵,黑暗中接連竄出燈影,本就因為騷亂而徹夜難眠的住宅區,頃刻間被鬧得雞飛狗跳。


    “開門!開門!”


    “你們……你們是誰?”


    “沒聽到警鍾聲?有暴民跑進了北城!奉伯爾尼上尉的命令,搜查暴徒!”


    “伯爾尼上尉?啊?等等!你們要幹什麽?!上樓去親愛的!帶著孩子回樓上去!你們——我家沒進暴徒啊!”


    “不搜怎麽知道沒進?寧錯抓,不放過。給我搜!”


    “你們要幹什麽?!我跟你們……”


    “哎!等等!別打人!這人我認識——魯道夫先生!”


    “德特裏希?是你?你怎麽?”


    “唉,我也是聽穿軍靴的。您甭害怕,不是搶劫,這幾位先生都是有市民權的自由人,不是強盜。我們真是來找暴徒的。”


    “那……唉,那你們別嚇到孩子,也別亂翻、亂打碎東西……”


    “好好好,放心。對了,您不也是自由人?魯道夫先生?”


    “啊?怎麽?”


    “那你還不趕緊穿上衣服?把槍找出來!跟著我們搜暴徒去!你還不知道?今晚所有自由人都已經被征召!伯爾尼上尉說了,誰敢不去,軍法從事!”


    很快,又一棟房屋門外。


    “開門!快開門?”


    “誰啊?魯道夫先生?這是要?”


    “唉,奉伯爾尼上尉的命令,搜查暴徒。”


    “可是……我家哪來的暴徒呀?”


    “上尉的命令,哎呦,我也有沒辦法,都是奉命行事。卡西米爾,你也快穿上衣服,把佩劍找出來,跟我們搜暴徒去。”


    ……


    四周是深沉的黑夜,十字路口隻剩下溫特斯、卡曼和白頭羅傑三人。


    卡曼眼神冷沉,一言不發。自從離開旅館以後,卡曼仿佛陷入破罐破摔的狀態,出手比溫特斯還要果決且無情。


    溫特斯則闔著眼睛,抱著佩劍,養精蓄銳。


    凡走過,必留痕跡。背誓者的刺客[跑得了修士,跑不了修道院]。所以沒能抓到活口,溫特斯也不糾結,因為他要的是一舉搗毀帝國蟲豸的老巢。


    按照溫特斯的安排,每支搜查隊配發簧輪短槍兩支,如果有任何異樣,立刻鳴槍傳訊。如果沒搜出問題,就征召被搜查人家的成年男性,繼續往下搜。


    如此一來,房屋搜檢得越多,搜捕隊的規模反而越大。隨著本街區居民被編入搜捕隊,搜查遭遇的阻力也越來越小。


    一根針落到地上,怎麽找最快?


    正確答案很簡單,從房間一角開始,一寸一寸地找。


    帝國刺客偽裝成樹木,藏身於森林。


    溫特斯既不熟悉這片森林,在森林中也沒有朋友,所以他決定采用一個簡單粗暴的方法——把樹砍光。


    夏爾等人揮舞斧頭的時候,溫特斯在靜靜等待。


    但是一個人聲突兀地打破了沉默。


    “大人。”白頭羅傑佇立在溫特斯馬前:“我有一件事想問您。”


    溫特斯睜開眼睛。


    羅傑不安地在兩腿間來回挪動重心,他的手緊緊貼著身側,拇指卻不自覺在使勁摳中指指甲:“您換了那麽多的身份,您……究竟是誰?”


    “為什麽要問?”溫特斯覺得麵前的白頭小子很有趣:“知道答案,很可能會被滅口。”


    羅傑釋然地一笑,所有的緊張和焦慮刹那間都消失不見,他咂了咂嘴,自暴自棄似地說:“反正我無論如何都會被滅口嘛。”


    溫特斯不置可否。


    “我應該進不了天國,但至少在下煉獄之前,我想知道您究竟是誰?”


    溫特斯沒有回答,他還沒想好要如何處置白頭羅傑。


    “那……那好吧。”羅傑自顧自地說道:“我能再求您一件事情嗎?”


    溫特斯微微挑眉。


    “科維良那老家夥什麽都不知道,真的,我發誓,什麽毒誓都行。是我把您的行蹤賣給別人的,您要縫住嘴巴,殺我一個人就夠。我可以把腦袋放砧板讓您砍,或者我自己跳冰湖,不髒您的手。”


    溫特斯“嗯”了一聲,問:“你就這些要求?”


    羅傑現在無所顧忌、徹底放開,話也變得多起來:“還有件小事……請您和科維良說一聲,讓他把我的錢都給盧娜,他知道我藏錢的地方。嗬,肯定不夠給盧娜捐一次神術,但沒辦法啦,不夠的就讓他添……”


    與此同時,夏爾帶著一隊民兵正在搜查一間獨門獨院的房屋。


    房屋的主人是一對老夫婦,男主人是醫生,似乎小有名氣,民兵進門以後都很禮貌地主動問候男主人,動作也十分克製。


    老醫生也很體諒民兵們的難處,大度地表示任由搜查。


    如此一來,民兵們反而更加愧疚。


    但夏爾可不是鋼堡人。溫特斯派出自己的衛士帶隊,就是為了防止本地民兵徇私。


    所以夏爾絲毫不留情麵,提著馬燈,目不斜視地邁入院門。


    院子裏停著兩輛沒有套馬的四輪馬車。


    “一輛是出診用的。”老醫生解釋道:“另一輛是平時用的。”


    夏爾走到馬車旁邊,放下馬鐙,直接就往車底下鑽。


    很快,他又鑽了出來,在其他人不解的目光中神色自若地拍掉身上的灰塵——不是那個什麽彈簧懸掛。


    老夫婦的房屋地上兩層,地下一層,沒搜到什麽奇怪的地方。


    但夏爾總感覺有點奇怪。他站在庭院中央,仔細打量周圍的環境。


    “要是蒙塔涅大哥站在這。”夏爾心想:“他會留意什麽?”


    很快,夏爾明白了為何自己會有異樣感。


    院子太空曠了。


    射界太良好了。


    院牆也有點太高了。


    房屋和院牆之間的空地就是小型的“殺戮場”。


    夏爾徑直走到正在和民兵閑談的老醫生麵前:“隻有你們兩位住在這裏?”


    老醫生愣了一下:“是。”


    “沒有仆人?”夏爾一指院子裏的馬車:“馬車誰給你趕?馬呢?”


    “我家沒有住家仆人。”老醫生對答如流:“馬被車夫帶走了,我夫人不喜歡馬糞的氣味。車夫住在自己家裏。”


    對方的回答合情合理,但夏爾沒那麽容易糊弄,他喊了一聲:“把狗牽進來。”


    另一名民兵聽令,牽著兩條雪橇犬走進院子。剛一進小院,雪橇犬就狂吠不停。


    老醫生麵不改色,但是老婦人的臉上閃過一絲緊張——夏爾敏銳地捕捉到了這點。


    科維良找來的雪橇犬拉冰車是一把好手,但要說找東西,可遠遠比不過赫德薩滿調教出的那兩條尋血狼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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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狼犬被其他兩隊人馬帶走了,夏爾隻有湊數的雪橇犬。


    但是嘛……笨也有笨的好處。


    雪橇犬不像狼犬那樣靈性——隻有嗅到特定的氣味才會吠叫。腦子不靈活的雪橇犬,聞到什麽都會興奮地叫個沒完。


    心裏沒有鬼的人聽到,隻會覺得吵鬧。心裏有鬼的人聽到,那就是催命的狂吠。


    夏爾立刻接過鎖鏈,牽著雪橇犬走到馬車旁邊,故意讓兩條雪橇犬去嗅車輪。


    雪橇犬果然聲嘶力竭地吠叫起來。


    夏爾大叫一聲,一把拔出簧輪槍,眼神陰沉地看了老夫婦一眼,卻不與老夫婦說話,牽著雪橇犬走向房門:“跟我來!”


    其他民兵不明所以,慣性服從地跟著夏爾走入房屋。老夫婦的臉頰微微抽搐,急忙追了上去。


    一樓、二樓和閣樓已經檢查過,沒有密室也沒有特別之處。唯一有可能做手腳的位置隻有地下儲藏間,所以夏爾牽著狗,二話不說直接走向地下室。


    身後的老夫婦陡然變得激動,開始想要趕人。他們指責民兵們不懂禮節,索要伯爾尼上校或是上尉的書麵命令,堅稱地下室存儲有藥品不能被貓狗糞尿汙染。


    夏爾懶得和老夫婦糾纏,直接命令民兵控製住老夫婦。


    開始口吐汙言穢語的老夫婦被關進客廳,夏爾帶著民兵走下梯子,小心翼翼地二次檢查地下室。


    犬吠聲在略顯空曠的地下儲藏間回蕩,夏爾背後的木牆轟然倒地。


    毒蛇般的細長劍身微微顫抖著刺出。


    ……


    十字路口,正在觀察喋喋不休的白頭羅傑的溫特斯,聽到一聲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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