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最無情的偉力,它從不為任何人駐足。


    大火之夜僅僅過去幾天而已,烈焰、暴亂、襲擊已經像是破碎的氣泡,所有身在其中的人都目睹了它的出現與消失,卻又想不起來它們確切的模樣。


    記憶就從這裏出現分歧,人們開始講述自己版本的故事,講述踏碎冰河的騎兵、吞噬教堂的火龍卷和盤旋在城市上空的陰謀。


    不管怎麽樣,生活還要繼續下去——即使生活本身隻是一場受難之旅,鋼堡已經開始向前看了。


    市政廣場的血跡被洗刷幹淨,堵塞河道的家具、馬車被打撈起來。


    在駐軍的協助下,臨時配給製度在鋼堡得以執行,受災較輕的北岸商鋪、市場也恢複營業。


    駐軍的炮兵科軍官被緊急抽調,協助市政府的雇員對被焚毀的舊城區展開測繪。


    市議會則緊急通過了一項強製法令:嚴禁任何市民擅自重建房屋,“違者必將受到嚴懲”,“一切重建必須等到土地產權厘清之後方可進行”。


    隨著秩序的恢複,駐軍也逐步將鋼堡的管製權交還給市政府。


    市政宮重新成為鋼堡的政務中心,往來傳遞消息、送出命令、訴訟請願的人絡繹不絕。。


    而與市政宮隔著廣場相望的教區行會總部就顯得冷清許多——這棟氣派莊重的四層磚石建築大門緊閉,不見有車馬行人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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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鋼堡市民過去都說:埃爾因大教堂、市政宮和教區行會總部象征著這座城市的三根支柱——信仰、權力和財富。


    如今,信仰在烈焰與風暴中轟然垮塌,財富在暴亂和火災中付之一炬。


    權力——原本屈居末位的市政宮借助軍隊的威勢崛起,一躍成為鋼堡的真正主宰。


    然而,此時此刻,就在行會總部厚重冰冷的石牆內部,正在醞釀著一團可能會改變鋼堡命運的熔岩。


    “已經他媽的到了這個時候!”鐵手蓋斯貝格的咆哮幾乎要衝破仲裁廳的房門:“還他媽有什麽不行的?!我他媽怎麽就跟你們講不清!”


    鐵手的發言以拳頭砸在桌子上的巨響和他不甘的大吼結束。


    緊接著是一個老者的沙啞嗓音:“不管他們是什麽居心,那個……那位夫人說的道理都沒錯。帕拉圖的仗一天沒打完,禁運令就還會存在一天。要是帕拉圖的仗一直打十年,我們難道還能十年不開工?”


    “哪至於不開工?”另一個悶悶不樂的聲音反駁:“就算帕拉圖的水路走不通,我們也可以把貨賣給帝國人,或者從瓦恩轉運。”


    鐵手像是坐到燒紅的烙鐵上, 猛地從椅子彈起:“從瓦恩轉運?誰運得起?一股腦找帝國佬做生意,你讓我們自己傾軋自己嗎?[因憤怒而破音的鐵匠粗口]!”


    被羞辱的鍛爐主人同樣拍案而起, 不甘示弱地用惡毒的蒙塔髒話回敬。假如不是赫爾維蒂亞人沒有決鬥的習俗, 兩人恐怕已經血濺仲裁廳。


    即便如此, 鐵手悲憤的質問仍舊在石頭牆壁之間回蕩:“你們怎麽就不明白?怎麽就不明白?這是我們的機會!重振旗鼓的機會!”


    走廊的另一端,溫特斯和安娜正在參觀行會總部的檔案室。


    “男爵夫婦”本來應該在會客室等待執行委員會的最終答複, 那裏壁爐燒得很暖和,東道主還貼心地準備了熱酒和糕點。


    但溫特斯對於鋼堡教區總行會的一切都十分好奇,主動提出想要參觀一下行會總部, 東道主慷慨應允。


    被指派帶領男爵夫婦參觀的鍛爐之主站在檔案室外,自豪地介紹:“閣下,您即將看見的,是鋼堡的全部曆史。”


    隨著沉重的橡木門被推開, 一股混雜著驅蟲草藥和發黴羊皮紙的氣味彌散出來。


    介紹人打了個噴嚏,把提燈留在門外,捂著鼻子走到牆邊,打開密封的窗戶。新鮮空氣和陽光一同湧入房間,溫特斯這才得以看清檔案室的全貌:


    將近兩人高的木架從地板一直延伸到拱頂,相同規格的木架將長廊似的檔案間擺滿。


    講解人的指尖從身前劃向房間盡頭:“從最初埃爾因主教簽發給刀劍匠行會的特許狀,再到見證刀劍匠行會與磨製匠行會合並的契約, 再到總行會成立的宣言。鐵匠行會以及總行會的所有重要文件都在這裏,按照時間順序保管著——原件。”


    溫特斯邊聽邊點頭。


    單看男爵專心致誌聽講的模樣,講解人幾乎要以為對方今天來行會總部,主要目的就是參觀, 與執行委員會的談判反而是順路的小事。


    ……


    大約一個小時前,格拉納希男爵夫婦相偕拜訪鋼堡行會總部, 接待他們的則是早早到齊的鐵匠行會的全體執行委員。


    不過, 接下來的發展出乎執行委員們的意料:真正向鍛爐之主們闡述計劃、回答質疑的人, 不是“威名赫赫”的格拉納希男爵, 而是更加神秘的男爵夫人。


    最開始的時候, 鍛爐之主們用輕視、疑惑和不信任的目光看向過於年輕又過於美貌的男爵夫人。


    但是隨著對方娓娓道來, 仲裁廳的氣氛逐漸變得嚴肅和沉重。


    安娜首先簡明地剖析了鋼堡的困境:


    帕拉圖的戰爭一天不結束,鋼堡就隻能一天天衰敗下去;


    此消彼長, 即使能夠堅持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鋼堡的統治地位也將被其他鐵器產地所奪取;


    這座城市因為水路的貫通而興盛, 也將因為水路的斷絕而消亡。


    “隻要貿易禁令繼續存在,即使現在我們能買走你們所有的存貨, 也無法阻止鋼堡的鐵器行業在未來的萎縮。這是現實,雖然令人痛心, 但它必然會發生。當然,總有一些繞過禁令限製的方式,例如走私。但是假如將風險考慮在內,走私對於你們來說,預期收益永遠都是……虧損。”


    安娜柔聲說道:“因此,請勿必認真考慮我們拋出的橄欖枝。”


    溫特斯的提議已經透過塞爾維特議員轉交給執行委員會,安娜不需要再贅述具體的計劃。安娜今天來到執行委員會麵前,既是在下最後通牒,也是在做最後的努力。


    “不再僅僅是輸出鐵器,而是輸出人力;不再僅僅是輸出資源,而是輸出技術。不再僅僅是輸出商品,而是輸出……”安娜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她考慮許久,最終選定了一個最準確的上古語詞匯:“[財富]。”


    鐵匠行會的鍛爐主人們麵麵相覷,聽不懂對方口中陌生的發音。


    安娜嫣然一笑,解釋道:“即一切動產和不動產的總和。”


    ……


    仲裁廳的爭吵聲即使隔著走廊也清晰地傳進溫特斯和安娜的耳中。負責接待的鍛爐之主臉色有些尷尬,更加賣力地講解起鋼堡的曆史。


    安娜貼近溫特斯,帶著一點不安和憂慮,悄聲問:“是不是我剛才講的不夠好?我再試著和他們談談。”


    溫特斯拍了拍安娜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越臨近最後關頭,他反而越輕鬆:“讓他們自己吵出結果就好。”


    他緊接著打趣:“不過誠實地說,你的演講水平確實不太行。有時間的話,我教教你。”


    安娜不動聲色地瞪了溫特斯一眼。


    “你表現得太理性,也把對方想象得太理性。”溫特斯歎了口氣:“但是你要知道,大多數時候,人們都不是憑借理性做決策的。”


    “抱歉。”走在前麵的講解人轉過身,不好意思地問:“您問的是什麽?”


    “沒什麽。”溫特斯笑著問道:“我聽說,行會總部保管著所有鍛爐轉讓的記錄?也保存在這間檔案室?”


    “鍛爐轉讓?”講解人略一愣神,很快反應過來,一指靠牆的木架:“哦,沒錯,也在這裏。就在那排架子上麵。按照章程,所有鍛爐的轉讓都要在行會備案,否則不作數的。”


    “我能看一下嗎?”溫特斯問。


    講解人麵露難色:“抱歉,不是鐵匠行會的成員是不能查看那些卷宗的。”


    “那好吧。”溫特斯也不強求,和講解人繼續邊走邊聊:“我還是有些好奇,鋼堡現在一共有多少注冊過的鍛爐?”


    “冶鐵爐、鍛造爐、熱處理爐都算上的話。”講解人仔細想了想:“大概有四百多座。”


    “一直都是這麽多嗎?”


    “當然不是。”講解人笑著回答:“一開始也就幾座吧?慢慢地越來越多。”


    但他緊接著補充道:“不過最近三十幾年——我記憶裏,至少二十五年,鍛爐的數量沒有再增長過。”


    “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講解人語氣頗為複雜:“行會不再允許注冊新的鍛爐了。”


    “原來是這樣。”溫特斯配合著接話,微笑著問:“請問接下來該參觀那裏了?”


    ……


    另一邊,仲裁廳內,執行委員會還是沒能取得一致意見。


    “不能光想著吃肉,也要想想風險!”有人苦口婆心地勸說:“你就沒有想過他們可能翻臉不認人嗎?就算他們信守承諾又如何?他們充其量隻是帕拉圖的一夥軍閥而已!我們把技藝和財富交給他們,假如他們戰敗了、滅亡了,我們又該怎麽辦?”


    “他們既不要你出錢,又不要你出力。隻要你出人就行!”鐵手當場吼了回去:“甚至都不需要你出人,隻要你同意出人就可以!”


    對方反問:“出人難道不是出鋼堡的人?不是出鐵匠行會的成員?不是出我們的鐵匠兄弟?”


    鐵手譏諷地回敬:“真是抱歉,抱歉我這麽晚才發現——原來您這麽關心您作坊裏那些領工錢的鐵匠兄弟!”


    終於,老施米德聽不下去,拍桌子嗬斥:“夠了!”


    爭執雙方都不再說話,仲裁廳短暫地安靜下來。


    鐵手憋了好一會,還是忍不住,撐著桌子站起身,看著其他鍛爐主人,咬牙切齒道:


    “我隻想對你們說一句話——放棄你們虛偽的道德吧!你們還不明白嗎?這對我們來說是無本萬利的生意!我們什麽都不用出!我們隻要同意放寬行會誓言的限製,就能平白得到一份諾大的產業——可能會在未來比肩鋼堡的產業!


    你們一個勁地聒噪風險、風險、風險!但是你們怎麽不想想收益?想想!直接在帕拉圖生產鐵器!賣給戰爭雙方!甚至可能比我們在鋼堡賺得都多!不冒風險,又憑什麽吃到最肥美多汁的那塊肉?!”


    鐵手看著麵前的執行委員們,沉默片刻,冷冷地說:“就算派出的鐵匠全都死在帕拉圖,至少我們也不用再擔心怎麽給他們發工錢了。不是嗎?”


    這番坦誠到直刺每個人內心最陰暗的角落發言,令在坐的其他鍛爐主人不寒而栗。


    “住口!”老施米德把長桌砸猛然一顫:“你在說什麽混賬話!”


    鐵手哼了一聲,麵不改色地落座。


    過了好一會,才又有人小聲說:“以前有人叛逃,都是執委會出麵懸賞追殺。現在執委會又要給打破行會誓言的人背書,大家不會服氣的。”


    鐵手的火氣蹭地一下又冒起來:“當年背誓者籠絡走那麽多叛徒,怎麽沒見你們一個人敢說話?當年我第一個說要懸賞那些叛徒的腦袋,你們不是都被背誓者嚇得不敢同意嗎?現在倒是抱著行會誓言不撒手了!呸!”


    徹底撕破臉皮的鐵手壓根不是在場其他人所能抵擋的,剛剛說話的人被罵得啞口無言,訕訕地閉上了嘴。


    老施米德見狀,無奈地看向長桌末端,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約翰·塞爾維特議員:“閣下,您說句話吧。”


    塞爾維特沉默片刻,緩緩站起身。


    ……


    [會客室]


    “抱歉。”約翰·塞爾維特麵帶愧疚,向著男爵夫婦微微頷首:“可否再給我們一天時間。明天,我們一定會給您確切的答複。”


    溫特斯展顏一笑,起身就要走:“沒問題。”


    安娜拽著溫特斯,坐在原位,執著地追問:“您能否告訴我,為什麽還需要額外一天時間?”


    “這件事情幹係太過重大,執行委員會也無法決策。”


    “那還有誰能?”


    塞爾維特抿了一下嘴唇:“全體鍛爐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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