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皮案告一段落,遠在揚州的容禛也接到了宋之意的密信。


    “倒真的破案了。”容禛難得起了一點興趣,“我當年離開燕京的時候,這小子可是鬧得整個內城都不安寧,看來三歲看老這句話也並不完全適用?”


    坐在容禛對麵的是一個穿著儒衫的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他聽了容禛的話,放下手中的杯子,溫言道:“人的際遇總是難以想象的,不可輕易斷言。”


    “哦?”容禛將密信放在了桌子上,“就好比你嗎?葉先生。”


    被他稱作葉先生的這人名叫葉聞觀,三歲能吟五歲成詩,十歲就中了秀才,是江南有名的神童。可隨著他漸漸長大,這些光環反倒一點一點褪去,有人稱他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然而真正懂內情的人,才知道葉聞觀的才華並未減少。


    葉聞觀十五歲時修無為道,不過三年已經融會貫通,一手相術驚為天人。隻可惜他不喜打擾,葉家家大勢大,又特意隱瞞,這才少有人知。


    葉聞觀聽出容禛的嘲諷,卻不以為意:“就好比您原本不想見我,但聽聞這案子發生在白泉山,卻又同意了。”


    容禛眯了眯眼:“葉先生果然名不虛傳。”


    葉聞觀微笑道:“大概我的族人也沒有想到內情如此,否則他們必不敢讓我上門的。”


    “看來葉先生也知道十九年前在白泉山發生的事情。”


    “楚王殿下,您本該是個爽快人,怎麽也學著那些政客一般彎彎繞繞了?”


    容禛挑了挑眉:“既然葉先生這麽說了,本王就直接問了,我的母親錦嬪到底是不是逃到白泉山那人所殺?”


    葉聞觀倒掉了杯中茶,又重新續上一杯,絲毫不理會對麵滿溢的殺意:“葉某人擅長的是相人,您若讓我見見那人,我或許能夠給您答案。”


    容禛臉一沉,一掌將桌子拍碎。


    葉聞觀對眼前的狼藉視而不見,隻是捏著手中那杯茶不緊不慢地喝了:“可惜了這好茶,多謝楚王殿下款待,告辭。”


    “站住。”容禛沉聲道,“你就不怕本王拿葉家開罪嗎?”


    葉聞觀的步子停下來,似乎是歎了口氣:“您不必威脅我,世間萬物有起有落都是常理,並非在下可以左右。”


    “本王亦可強留先生。”


    葉聞觀就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話一般:“萬物成自然,我走或者留都是自然,沒有強留一說,您也留不住。”


    “你在威脅本王?”


    “我在奉勸殿下。”葉聞觀仍是一派溫文,“我於大局毫無助益,反倒是那位陸三公子,當年我曾在奉國寺見過他的生辰八字,一副早夭之相,了塵曾斷言他活不過十五,如今看來倒是有了新的際遇。天外之人最擅破局,您想要解了當年之局,他比我要有用的多。”


    說完這段話,葉聞觀就徑自往外走,卻被兩名黑衣人攔住了去路。他也不著急,就這麽站在原地淡定地等著。


    許久之後,容禛才慢慢道:“送葉先生離府。”


    “多謝殿下。”葉聞觀淡定地拱了拱手,就在兩個黑衣人充滿殺氣地目光中慢慢地走了出去。


    他離開後,容禛又看了一眼隨著桌子化為齏粉的密信。


    “陸徵……”


    -


    陸徵躺在床上,憂鬱地看著手裏的書:“不是說好要讓我去刑部的嗎?為什麽還要去家學?”


    一名婢女端了茶點進來,笑眯眯地說道:“少爺看書累了,先吃點東西吧。”


    陸徵看到她,不由問道:“柳枝,汲香怎麽樣了?”


    “汲香姐姐還有些不好。”柳枝回答,“不過嬤嬤已經請了大夫去看了。”


    “哦。”


    錦鹿離開後,汲香緊接著也病了,母親把柳枝撥來竹覃居照顧他,柳枝看著笑眯眯的很溫和,但手段卻一點也不簡單,來的第一天就打了兩個嚼口舌的小丫頭,將整座竹覃居打理的井井有條。


    陸徵將書往床上一拍:“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收拾東西,我一會去家學。”


    “是。都已經給您備好了。”柳枝說著,又從一旁的小丫鬟手上拿過一件披風,“外頭冷,您多穿一件衣服。”


    陸徵任由她替自己係好披風帶子,來了這麽長時間,他總算是習慣了由人服侍,不禁感慨果真是由儉入奢易啊。


    陸家家學在陸氏本家,當年英國公府雖然與陸氏分家,但並未離族。陸徹和陸循原本也是在家學讀過書的,隻是陸徵因為祖母和母親的溺愛,故而一直未曾來過。


    燕京小霸王的名頭果然不簡單,陸徵讀了一上午,感受著身邊若有似無的打量和疏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孤立了?!


    陸徵自小就是班上人緣最好的學生,還從未試過這種被孤立的情況,有點新奇又有點心塞。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他實在是不想忍受了,反正以他的個性,真要老老實實讀書,恐怕才會讓人覺得奇怪呢?於是陸徵愉快地逃學了。


    阿福愁眉苦臉地跟在他身後,少爺逃學自然是沒關係的,可他這書童可就倒黴了,他相勸又不敢勸,他能感受得到,雖說少爺看似溫和,但一旦決定的事情就絕不會因為別人的勸說而改變主意。


    陸徵笑嘻嘻地將剛買的糖葫蘆塞進阿福的嘴裏:“別想了,沒事的。”


    阿福咬了一口,酸的牙都快掉了:“少爺……”


    陸徵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忽然覺得頭上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抬頭一看,就看到簡餘從二樓探出頭來,手裏還拋著幾粒花生米。


    -


    陸徵推開房門,就看到雅間裏早已點了一桌子菜,簡餘靠在窗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陸徵走進來,他本想就此劃清兩人界線,卻見簡餘將一碗麵條推到他麵前。


    “這是什麽?”


    “豬腳麵線。”簡餘說,又補充了一句,“去晦氣的。”


    “……”


    陸徵無語了半天:“我覺得最該去晦氣的那個人是你吧。”


    “那就一人一半?”簡餘說著,拿了隻碗從陸徵碗裏夾了一半的麵條,然後就直接低頭開始吃起來。


    陸徵本來是不信這些的,但他傷好一些之後,雲氏就讓他又是跨火盆又是用柚子葉洗澡,如果不是他身體有些虛弱,估計還想去奉國寺拜拜。可想想簡餘的家世,他母親早逝,德城候府恐怕也沒人會替他惦記這些。


    陸徵看著簡餘的頭頂,想到對方也不過十七八歲,心裏到底有些不忍,也就跟著一起吃起來。


    吃完了麵,簡餘拿出一枚玉墜,玉質溫潤細膩,看得出來是一直被人細心把玩的,簡餘將玉墜遞給他。


    陸徵愣住:“做什麽?”


    “我又欠你一次。”簡餘說,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對方已經“失憶”,他的臉上有一瞬間的黯淡,“我忘了你不記得了。”


    “這玉這麽貴重,我不能收。”


    簡餘強勢將玉墜放進他手裏:“拿著吧,你以前總是問我要,我都沒給的。”


    陸徵頓時覺得手心那玉墜燙手了,忙不迭地往簡餘手裏推:“我隻是開個玩笑……你不要當真。”


    “玩笑?”簡餘似乎有些失落,被陸徵抓到了機會將玉墜塞了回來。


    “你看,案子也結束了,我也不記得了……”陸徵有些糾結地組織著語言,“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吧……”


    話還未說完,他突然感覺到整個人視線翻轉,整個人被按在了地上。簡餘緊緊地扣住他的手腕,一雙琉璃色的眸子透出深深的憤怒和痛意。


    陸徵動了動手腕,這才發現簡餘的力氣極大,幾乎如鐵鑄一般無法撼動。


    “你想幹什麽!”他怒道。


    簡餘的表情卻慢慢地變了,他湊近陸徵,啞聲道:“陸三少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簡餘的朋友……不是這般好做的……”


    陸徵呼吸一滯。


    簡餘放開了他的手腕,慢慢地站起來。


    陸徵心有餘悸,小心地撿了離他最遠的凳子坐了。


    簡餘嗤笑一聲:“坐這麽遠,怕我吃了你不成?”


    不,感覺是比吃更可怕的東西。陸徵的直覺告訴他,堅決不肯再靠近簡餘。


    簡餘也沒有辦法,隻能無奈道:“別鬧,說正事。”


    “誰鬧了!”陸徵瞪他,“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的態度?!”


    簡餘唇角一勾:“不然呢?還是說你喜歡剛剛那個姿勢?”


    “說、說、說正事!”


    “那水妙庵裏供了我母親的骨灰。”簡餘淡淡道,“那一日是她的忌日,我本來打算去拜祭,卻無意中聽見了一個秘密。”


    “我原來並非德城候的親子,我母親高氏是罪臣之後,德城候當年垂涎她的美貌,使了法子將她從教坊帶了出來,她去世之後,我才被德城候帶回了府中,我本以為他是嫌棄我母親的出身,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我不過就是個野種。”


    簡餘說的風輕雲淡,陸徵的心裏卻不由得一疼。


    “我想要查出當年是誰毀掉了我母親的清白。”簡餘看著陸徵,“可我在這世上,唯一能信的那個人就是你。”


    陸徵的胸腔一陣震動,他還未反應過來,口裏就搶先答應了下來。


    簡餘微不可見地放鬆了身體,又拿出一樣東西丟進陸徵懷裏:“不要我的玉墜,就拿著這東西吧。”


    陸徵拿起那東西一看,才發現是一塊巴掌大的令牌,一麵用朱砂寫了個“赤”字,一麵陰刻了一個“首”字。


    “這是什麽?”


    “我當了赤甲衛的統領。”簡餘毫不在意道,“日後你有事可以找我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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