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西域,延番大漠。


    夜涼如水,星河浩瀚,猶如波浪般綿延不絕的沙丘,在月下泛著大片大片蒼冷的光澤。


    “——快逃啊!”


    “啊啊啊啊啊——馬賊來了!”


    依紗自沙坡上囫圇滾落,粗糲滾燙的沙子混雜者尖銳的小石塊,在她手心與肘彎磨出了數道不平整的血痕,掌根處甚至被磕走了一塊皮。過大的衝力使她臉埋入沙中,吃了一嘴沙子,甚至有沙子落入了眼中,刺得她不斷湧出眼淚。


    背後的鏗鏘廝殺聲不斷傳來,在這麽空曠的地方,刀子入肉的聲音殘酷而清晰。想到此時被刀刀入肉的人中,有一個是自己的哥哥,依紗滿臉是淚,卻不敢多停,忍著劇痛,一屁股爬了起來,一腳深一腳淺地陷入沙中,連滾帶爬地往前麵的掩護地跑。


    ——他們是一支來自綺羅的商隊,每隔兩個月,都會運載貨物,往返於西域各國之間。三天前的傍晚,他們從異國啟程回摩騫。大漠的氣候早晚反差極大,有經驗的商隊,會在旭日普照時,全隊休息、避其鋒芒,等太陽下山後才趕路。如此過了兩天,距離摩騫就隻剩下二十多裏路了。家鄉就在一步之遙的地方,眾人越來越鬆懈。怎麽會想到,竟然在這麽近的地方遇到馬賊,甚至要命喪於家門前!


    依紗拚盡全力,拔足狂奔。奈何光憑雙腿,怎麽也不可能跑過常年策馬縱橫大漠的馬賊。


    寒冷的氣流衝進肺部,她大口大口吸氣,胸口和腰腹處劇痛,腳步漸漸疲軟變重。


    月光自後方投下,一道人馬的陰影落於依紗前麵的沙地上。依紗恐懼地轉頭,嚇得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騎人馬拉住了韁繩,抽出了滴血的彎刀,馬蹄高高抬起,激起了半人高的沙子。看清了依紗後,他舉刀砍下的動作詫異地停在了半空,沒有回頭,用胡語高聲吆喝道:“頭兒,這是個女人!殺了還是帶回去給兄弟們享用?!”


    大概人在恐懼之時,看到的一切都會以慢數倍的速度推移。依紗瞧見,那馬賊剛吆喝完畢,表情便驀地凝固住了,咽喉的正麵露出了一點刺眼的銀光。依紗甚至能看到銀光破開時,皮開肉綻的軌跡!


    下個瞬間,放慢的景象回複正常速度,那縷銀光自咽喉飛速洞穿而過,裹帶著滔天的勁道,勢不可擋地衝了出來!


    ——那竟是一個鍍銀的錐形箭頭!


    空氣仿佛靜止了一瞬,強勁的衝力撕裂了整截堅硬的骨頭,豆腐塊似的血肉飛濺一地,馬賊的人頭呈拋物線型飛出,咕嚕嚕地滾到了依紗麵前。


    與此同時,那杆羽箭也已破開夜風,直插入地,箭尾的漆黑羽翎猶在嗡鳴。


    馬賊的人臉直直地對著依紗,雙目瞪大,臉上的表情既驚且懼,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自己遇到了什麽,便咽氣了。依紗渾身發抖,以臀及地,倒退了好幾步。


    “嗖嗖”的破空聲不斷傳來,單方麵屠殺的局勢似乎有了逆轉。依紗暈乎乎地抬頭,隻見數百步之遙的一座沙丘上,有數個佩刀背弓的年輕人策馬立於那兒。看他們輕裝簡行的模樣,大概隻是路過的人罷了。一個手持長弓的少年立於前方,看來剛才就是他射出了那杆箭。


    馬賊發現有人偷襲,自然是怒不可遏,大吼著拔出彎刀,朝那幾人直衝過去。這噩夢般的場景,足以讓無數人腿軟,轉身逃跑。可那幾個年輕人卻不避不退,好像被定了身似的。


    依紗暗道不好。即便是迎戰,雙方人數也太過懸殊了——這幫馬賊可足有二十多人!不跑是等死嗎?!


    很快,她便知道自己多慮了。


    少年射箭的動作沒有停頓,卻看不出絲毫慌亂,鎮定從容至極。從搭弓起箭到射出,竟花不到半息的時間。沉重的長弓在他手裏仿佛沒有重量,每次射箭,弓繃緊如盈滿的月。鋒利瑩白的弓弦在他的指間舞動,迸射出流星般的銀光。


    懸掛的箭筒裏隻盛著稀稀拉拉的幾支箭。可每一支箭,都沒有被浪費——如此遠的距離,僅靠月色照明,目標又在跑動,少年竟是箭無虛發,手穩得一塌糊塗,連停在半空瞄準的時間都不留,仿佛命中目標,是他深入骨髓的本能。


    眼看著同伴一個個倒下,尤其是衝在最前麵的人,頭顱都飛到幾米遠了,後麵剩下的幾個烏合之眾知道自己惹不起這幫人,當下就驀地調轉馬頭逃離。


    窮寇莫追,那幾個年輕人隻目送著馬賊逃離,並沒有趕盡殺絕。


    依紗抖得不成樣子,直到那幾個救命恩人策馬來到她跟前,她才看到他們身上穿的是一模一樣的黑黝黝的衣服,裁剪得體的漆黑麵料,袖口與領口均繡有暗青色的雲紋,腳踏黑靴。


    月黑風高殺人夜,這幫人渾身又穿得黑不溜秋的,若不是剛才出手相救,準會被她當成壞人的同夥。[蠟燭]


    蒼冷黯淡的月光下,萬丈星潮絢爛深邃。依紗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救了她的少年身上,心髒一顫,一時之間不知道用什麽話來形容他。


    這是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此時正坐在馬上,腰身板直,雙肩平坦,平靜而冷淡地望著她,執著韁繩的指節根根優美修長,青色的血管隱現於瑩白似半透明的皮膚上,像開出了妖嬈的花。


    和粗獷雄壯的胡人不同,這少年的模樣是極度的昳麗秀頎。明明剛才殺了那麽多人,他的衣襟卻依舊平整潔淨,烏黑發絲被夜風吹拂,海藻般輕輕翻滾,令人不由聯想到翩躚的月下精靈,不染塵埃。


    這樣完美的長相,本該讓人心生好感。可他望人的目光卻相當冷峻深沉,揮散了初見那絲旖旎的想象,甚至令她心裏一寒。


    少年沒說話,倒是身旁的一個略年長的青年問道:“姑娘,你是什麽人?”


    這根稻草壓斷了依紗脆弱的神經。她終於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她這一暈,便直到第二日才清醒了過來。


    馬賊把他們的商隊衝散了,傷的傷,死的死。好在,她唯一的兄長隻受了輕傷,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卸載了貨物的空箱子,正好用來運載遺體回摩騫安葬。


    大漠溫差過大,白日的高溫會加速屍體的腐化,再多待半日就不得了了。需得立刻動身回去,才不會讓屍骸發臭。


    乘了這幾個救命恩人的順風車,在後續的行程裏,雖然比原定計劃走得速度慢一些,但依紗與其兄長,卻再沒有遇到馬賊的滋擾。


    那幾個年輕人裏,有一兩個挺愛說話的,白日不趕路,躲在馬腹下乘涼時,依紗和他們閑聊過幾句,才知道他們半月前離開摩騫,為主辦事,歸途時恰好路過,看到馬賊太猖狂,便出手相助了。


    依紗和兄長自然又是一陣感恩戴德,卻不敢問他們的主子是誰,隻隱約知道這幫人來頭不小。至於那天救了她的少年,她一直在悄悄觀察他。結果兩天下來,她除了知道他名喚謝玖以外,便沒能說上一言半句話了。


    這天午後,謝玖盤腿坐在馬腹下,擰開了水壺,仰頭灌了幾口水,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便靠在馬腿上,閉目養神。


    遠方,依紗兄妹與謝玖的同僚正在談天說地,打發時間。依紗兄長歆羨道:“謝公子不僅箭術了得,模樣還長得那麽斯文俊雅。”


    幾個同僚對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都泄露了一絲古怪的笑意。


    這是因為他們想起了一樁舊事。


    五年前,謝玖空降他們的練武場時,大家也還隻是乳臭未幹的小孩而已。對於突如其來的入侵者,孩子們都有種本能的戒備和敵意。再加上謝玖的模樣長得太像姑娘了,在崇尚悍利外表的綺羅,他腦門就差鑿上“好欺負”這三個字。有調皮的少年,便打算在對戰裏讓謝玖吃點苦頭。


    小孩子滋事的流程無非就是先言語攻擊,再上升到男男雙打。最終,架是打了。羅興聞訊趕至,氣急敗壞地分開了在沙地上扭打的兩個小孩。一看,左邊的謝玖拖著兩條鼻血、嘴角也被揍得開裂了。而找茬的那一方,卻被揍掉了兩顆牙齒,頭發也被扯掉了一束,壓根兒沒討到什麽好果子吃。


    自那次起,謝玖就坐實了他的“尖牙小白兔”之名。孩子的邏輯也是有趣——大家都覺得受了欺負敢打回去才是有種,才是男子漢。因為這件事,他們心理上接受了謝玖的加入,再也沒人拿他外表說事。


    那之後過了幾年,長大後的謝玖身材拔高,肩膀拉闊,胸膛變厚。眉目越發冷峻,身上再不見當年的影子,徹底蛻變成英姿勃發的少年。


    現在,依紗的哥哥突然讚謝玖“斯文俊雅”,謝玖的同僚被喚起了這樁舊事的記憶,才忍俊不禁了起來。


    依紗滿腦子問號,實在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


    兩日後的清晨,旭日未升,整個摩騫都籠罩在了一層暗青色的晨光中。城門前,依紗與兄長向謝玖一行人再三道謝,幾乎要一跪三叩。謝玖的同僚哭笑不得,扶起了他們。依紗這才鼓起勇氣,想找謝玖單獨道句謝,可在場的寥寥數人,哪能看到謝玖的身影?


    *


    王府門口的侍衛大清早的忍不住打了個嗬欠,便聽見駿馬一聲嘶鳴,謝玖風塵仆仆地從馬背翻身而下。侍衛一愣,立即精神一振,道:“謝公子,您回來了。”


    謝玖朝他微微一頷首,便把馬交給了他,擦身而過,步入府中。這個時間點,宇文爍去了上朝,府中靜悄悄的。謝玖也不急著複命,先回房休整。


    現在,謝玖的房間依然處在宇文爍府中,隻不過,他已經不可能再在寧婧房間裏搭張小床睡覺了,而是擁有了自己的房間。


    “嘩啦”一聲,冰涼的水流自頭頂澆灌而下,謝玖擦幹身子,赤|裸的後背線條優美矯健,睫毛上停駐著細碎的水珠。洗掉了一身的灰塵,他換上了一襲幹淨的衣裳,把烏發擦至半幹,確認自己看起來清爽利索了,才動身往寧婧的房間走去。按照寧婧的生活習慣,這個時刻,她差不多該起床了。


    這一趟去了足足半個月,兩人從未分離過那麽長的時間,謝玖麵上不顯,可心裏一直有隻小爪子在搔著,在城門處,也沒有與同僚告別,便動身回府了。如果趕在她起床前出現在她麵前,她也會很驚喜吧。


    來到她院落中,兩扇門還緊緊地關著,一點兒人聲也沒有。謝玖上前輕輕敲了敲門,柔聲道:“姐姐,你起床了嗎?”


    自從身份不再是寧婧買回來的奴隸,兩人就不再是主仆關係,稱呼問題可就犯難了。最終,寧婧拍板決定,讓謝玖喊她“姐姐”。一開始不習慣,可五年下來,這句稱謂已經順口極了。


    不得不說,謝玖敲門的這幅柔和的情態,與他平時是兩個極端。恐怕他的同僚打死也不相信謝玖能有這麽一麵。若是看到了,手臂的雞皮疙瘩肯定會全部站起來,不甘寂寞地搖旗呐鼓。


    門後長時間沒有人應。謝玖頓了頓——奇怪了,難道十多天沒見,她也開始賴床了?


    忽然,屋內傳來了“砰”一聲悶響,像是人滾落到地麵的聲音。謝玖一怔,疑道:“姐姐?”等了一會兒依舊沒人應答,害怕寧婧磕到什麽地方,謝玖便不再猶豫,捅破了窗紙,二指輕輕一捏,便把門鎖擰開了。


    他推開門,快步越過了屏風,便嗅到了屋內彌漫的一股清甜的酒氣。榻邊的羊毛氈上,一個嬌軟的少女正側身抱著被子,蜷縮似嬰兒,摔到地上還睡得很香。


    這是宿醉還沒醒來吧。謝玖鬆了一口氣,無奈地自言自語道:“睡覺也這麽不老實。”


    他輕手輕腳走過去,半蹲下來,隔著被子把人擺正,摟住了她的肩膀把人半扶了起來。這一動,被子便自寧婧肩上自然地滑落到地上。


    看清被子下的光景時,謝玖驀地僵住了。


    ——或許是天氣熱的緣故,寧婧身上隻穿著一件薄薄的絲綢衣裳當睡衣,連肚兜也沒有穿。睡夢間多次翻動身體,合攏的衣襟便不設防地朝兩邊敞開,露出了自脖頸到胸口大片的嬌嫩柔膩的肌膚,堪堪遮住了半團雪白的綿軟。幾縷青絲貼著那柔媚的曲線延綿著,隱沒在了衣襟的陰影裏。


    這層薄薄的絲綢隻是堪堪蓋住身體罷了,若是掀起,便可以窺見裏麵的誘人春光。


    喉嚨裏“咕”一聲,喉結明顯地上下動了動,謝玖狼狽地轉過了目光,潛伏已久的燥熱在四肢百胲沸騰,直衝頭頂。呼吸變得淺促,謝玖強迫自己盯著寧婧的發旋,心裏一片亂糟糟的。


    兩個截然相反的聲音在心裏交戰著。一邊正以戒律拷問著他,告誡他不能做乘人之危的事讓自己後悔。另一邊卻是魔鬼,在他耳邊竊笑著:這不是你自從開竅以來,渴望了很久的場景嗎?這裏沒有其他人,隻有你們兩個。隻要輕一點兒,親一下,也不會被她發現的……


    室內的空氣變得粘稠起來,流動緩慢。謝玖把寧婧抱回床上,凝視了她一會兒,終於沒忍住,衝破了壓抑已久的防線。他雙手撐在她臉側,手臂肌肉繃緊,俯下身,鼻尖流連在她頸窩處,深深地聞了一下,滿足地閉上了眼睛,即將奪籠而出的那頭困獸,又被暫時安撫了。


    寧婧依舊沒有醒來。


    被冷水澆灌得微涼的皮膚沁出了一層薄薄的熱汗,謝玖微涼的唇遊移到她鎖骨處,微微喘息,忍不住舔了一下。旖旎的罪惡感浮上來,他腦中一團亂麻,甚至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陰暗惡意在滋生發酵。


    ——姐姐知道……他一直想對她做什麽事嗎?


    如果她現在醒來了,會露出什麽表情?


    會大聲嗬斥他嗎?還是說,會默許他做更多過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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