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有輕微的呼吸聲,還帶著股子難聞的酸腐之氣,在黑夜裏清晰的繞在唐七糖鼻端。


    唐七糖微張開的眼睛,借著那塔牆洞中射進來的幾許月光,已經看見了一個黑影,正弓著背,蹲在她身旁,認真地解著她腰間的包袱。


    他的一頭亂發遮著他的臉,月光模糊的給他一個剪影,但還是清晰的看得到,他並沒有在看著唐七糖的臉。


    唐七糖謹慎的、極小心的偏了偏頭,睡著前,她有讓自己麵向西南方向,按照前幾日的經驗,自己隻要一直朝那個方向走,這病複發的可能性極小,可她還是害怕,害怕那疼痛突然襲來。


    慶幸的是,這神經病的病倒並不間歇性發作,那個隻要朝西南方向的宗旨還是對的。唐七糖並沒有感覺任何的不適,也就是說,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那麽,敢動我唐七糖的人,我管你是人是鬼,先揍一頓再說!


    暗夜裏,唐七糖的手輕握了握,調整了一下姿勢,身子緊繃著,看準了那黑影的頭,正想暴起一拳打過去。


    “醒了?”黑影忽然偏過頭來,一頭亂發下,一張灰乎乎的臉,看不清五官,那聲音卻有些熟悉。


    唐七糖已經舉高的手還沒有放下,那人又說道:“醒了就自己解開吧!我餓了,給點吃的吧!”


    “你是誰?”唐七糖戒備著,疑惑著,沉聲問道。


    “你管我是誰!你給我吃的,我告訴你一件於你頂重要的事!怎麽樣?”


    黑影倒自在得很,一屁股在唐七糖身邊坐下了,幽幽的帶些些尖利的聲音傳出來,黑夜裏聽著很不舒服,但唐七糖倒想起來了他是誰。


    她掃視了一下黑影,眼睛落在他腳上,不禁低罵一聲:“死乞丐!你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什麽死到這來了?還來和我分吃食!沒有!”


    黑影愣了愣,黑夜裏便聽見了他的笑聲:“哈哈!原來是你!小姑娘,你倒是挺有能耐的嘛,一會兒變成老太婆,一會兒變成黑小子,難不成你和我朱檀一樣,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才要這麽變來變去的?”


    黑影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直接伸出了手,身子半傾著說:“別廢話了,先給我吃點東西,我兩天沒吃了!快!”


    塔牆洞的月光,隨黑影的傾身,清晰的照在了他伸出的手上,那隻有四根手指的手,狹窄而怪異,的的確確是曾經揚言要以命相幫唐七糖的朱檀。


    唐七糖默默地看了他半天,最終還是解開了包袱,把一包牛肉遞給他,眼看著朱檀立馬狼吞虎咽的吃著,遲疑了一下,最終又把一個水囊丟給了他。


    黑夜四罩,狹窄的塔裏,咀嚼聲大得驚人,大口的吞咽聲更是像被放大了似的,聽得唐七糖不禁開口道:“你是餓死鬼投胎嗎?你就不能慢點吃?小心噎死!”


    黑影根本無暇答話,絲毫也沒有要停頓的意思,好半天,才忽然‘呃’的一聲,打了個嗝,當作對唐七糖的回應。


    唐七糖也餓了,自己拿了一包點心,慢慢的也吃了起來。


    朱檀倒開口了:“說得輕巧!你要是也這麽餓上幾天試試?再說了,你這牛肉還真不錯,不是一般店家有的,我吃著倒有些禦廚的味道,即便不是禦廚,也得是禦廚徒弟做出來的!”


    唐七糖不禁笑了,說:“說得你好像吃過禦廚做的一樣!朱檀,你不覺得,你在我麵前吹這種牛,實在太無趣了些!”


    “切!你懂什麽!要不是你,我還不和人家吹這種牛呢!點心也給我一些!聞著一股杏仁味兒!”


    “你屬狗的啊?這樣也聞得到?”唐七糖拿手裏的餅放在鼻子尖聞了聞,是有一股子杏仁味道,自己光顧著吃,倒也沒在意。


    “你才屬狗!我朱檀此生最討厭狗!快拿來!我嚐嚐是誰家的東西。”


    唐七糖聽得都要笑出來了,這乞丐!真是比自己還囂張!不,比沒進慎王府的自己還囂張。


    她抓了幾個餅給朱檀,說道:“你這當乞丐的,還這麽當自己一回事,怪不得連腿都斷了!”


    朱檀大概前麵牛肉吃得挺飽的,這會兒拿了杏仁餅,倒沒有再像之前那樣迫不及待的吃了,他喝了口水,才輕咬了一口,好半天不出聲,也不再咬。


    唐七糖懶得理他,隻管吃自己的,朱檀卻忽然傾身過來,神秘兮兮的問道:“小姑娘,你到底從哪兒得的這些吃食?你不會是偷的吧?”


    “偷?我從不偷東西!”拿羅四嬸家那些東西絕不算偷!那是幫老天懲罰他們呢!唐七糖回答得聲音朗朗。


    “那你在哪兒買的?”


    “我不是買的。”


    “那你究竟在哪裏得的?”


    “這個重要嗎?”


    “重要!很重要!”


    “我幹嗎要告訴你?”


    “……嘶!你這姑娘,你這樣真不討人喜歡!快說,你說了,我就告訴你一件關於你的事,重要的事!”朱檀搖著頭,人倒退後了幾分。


    唐七糖閑著也是閑著,便和他打嘴仗:“你也一樣不討人喜歡!你先說事,我再告訴你。”


    “……喂!你!……好吧!一直有人跟著你!你逃不了了!快說,哪裏得的?”


    這下,唐七糖有些耐不住了,忽的站起來,緊張的問道:“你說什麽?有人跟著我,在哪裏?我怎麽不知道?”


    果然嗎?果然是衛曦之的計謀嗎?果然自己沒逃出去嗎?我就知道那死妖孽不會那麽輕易放過我!


    “你先說,我就告訴你。”朱檀很得意,灰乎乎的臉在月光下和第一次見時一樣的不和諧。


    “慎王府。慎王府的人給的。”


    “你說什麽?你和慎王府的人有瓜葛?你到底是什麽人?”這次輪到朱檀跳起來,少了一隻腳的身影晃了晃,比唐七糖還緊張。


    “瓜葛?瓜葛大了!那是我仇人!劫財劫色……劫心的仇人……”


    我還有好些銀兩在那王府裏呢!贏的好些銀票,地契,玉佩,哦,還有石綠給的!他還天天念叨著要吃了我,可不是劫財劫色嗎?虧我還總是想著你!


    唐七糖一提起衛曦之,就覺得忿然,暗自咬牙罵了幾句,心中疑惑起來:竟然又是他使的鬼主意,我還真以為我逃了呢,可還有人跟著我,他這是想幹嗎?


    唐七糖最後幾個字便說得不甘願而小聲,但顯然朱檀並沒在意這些,倒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靠在了塔牆上說著:“是仇人就好,是仇人就好……”


    唐七糖著急的問著:“你怎麽知道有人跟著我的?幾個?在哪裏?”


    朱檀靜默了好一會兒,忽然說:“看來我們還挺有緣!既然我還答應過要以命相幫你,我便幫你擺脫了他們!不過……你也得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供我吃喝,幫我離開慶京三百裏!”


    “隨便去哪裏都行?”


    “對。隻要離開這兒。”


    “我要去西南麵,你去嗎?”


    “去!”


    “成交!”


    ~


    清早的寺廟後山,清新而安靜。


    鳥雀的歡唱,並沒有讓人覺得吵鬧,反而有一種自然的愉悅心情圍繞。


    木一揉著眼睛,從一處石碑後走出來,和黑蛟打著招呼:“早啊,頭兒!還沒出來?”


    “沒呢!”黑蛟覺得這日子真是太無聊了,氣惱的彈起一塊小石子,前麵樹上一隻正梳毛的鳥兒,便直直的從樹梢掉了下去。


    木一的目光,見怪不怪的撇了一眼那鳥兒的方向,又馬上轉到了塔上:“這位姑娘可真能睡,昨兒睡那麽遲起,今兒又不知道要睡到幾時。”


    “唉!木一,我也去睡會兒。等她出來你再叫我。”


    然而,等木一來叫醒黑蛟的時候,情形卻似乎有些不對。


    “頭!不對啊!您看這日頭,這遊人進出的,那姑娘難道還睡著?”木一並不很著急,這塔就一個出口,正如昨日黑蛟所說,那姑娘不可能變成鳥雀飛走,他倒是擔心是不是生病什麽的了,畢竟當時去到那什麽袁家村就是說看病的嘛。


    “可說不準。女人家都這樣,才走幾步路,便累了!要不,你換身衣裳,上去看看吧。我太顯眼。”黑蛟也沒很在意,雖說自己有些不耐,但視線的確沒有離開過塔。


    木一應著,趕緊打扮成小廝模樣,如遊客般悠然的上了塔。


    可是,很快,他卻風風火火的下來稟報:“頭兒!沒,沒人了?!不見了!”


    木一臉色有點發白,這差事,看著無聊,可萬一真把人丟了,那自己還能活嗎?


    黑蛟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塔,擲地有聲的答:“不可能!這姑娘擅變!守著塔!我一個一個去查!”


    已經近中午了,太陽老大,即便三月裏,在太陽底下跑來跑去也挺熱的。黑蛟滿頭的汗,一氣兒施展輕功直上到頂,根本顧不上幾個遊客看他的眼神。


    然而,上塔頂隻一條道,塔裏也就那麽幾個人,可就是沒有了唐七糖的身影!


    黑蛟又幾乎是飛馳下去,再一層一層的找,即便那些人看起來身量上完全不像,他也不再放過,拽住每一個人,拎拎脖頸,扯扯胳膊,在人們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下,一臉急切地又回到了塔頂。


    沒人!


    真的不見了!


    死丫頭!小狐狸精!到底去哪裏了?!


    黑蛟氣得在塔頂哇哇大叫,高大的身軀隨著光影搖動,一拳打在塔牆上,塔牆瞬時破了個大洞,牆磚簌簌掉下來好幾塊,木地板都搖了搖。


    可是有什麽用呢?


    這頂層更是一個人沒有,地上還有著鳥糞灰土,顯見遊客都很少上來,畢竟隻是個塔,光禿禿的一目了然,人能躲到哪裏去?


    黑蛟黑著臉,不甘心的繼續往下找,在塔底和木一會合,幾乎不願意說出結果,心存僥幸的問道:“你在下麵可有看見什麽可疑的人?”


    木一趕緊搖頭:“沒有!我眼珠子都沒敢轉過。沒有!”


    黑蛟還是不甘願,眼睛噴火:“昨晚你我換班前,你可有疏漏?”


    木一看著黑蛟的臉色,趕緊單膝跪下來:“屬下不敢!屬下真的未曾疏漏過!屬下知道……主子的心意……”


    黑蛟心情複雜,他幾乎都想聽見木一說,是,我疏漏了,我瞌睡了,人可能跑了,那他趕緊去追,未必追不上,可現在,憑空不見了,那怎麽說?


    黑蛟不死心,一語不發又上了塔。


    就這樣,兩人來來回回在塔裏不知道走了多少回,樓梯都要給他們踏出洞來,可人,照樣不見蹤影!


    沒辦法了!


    總得回去複命啊!


    不管怎麽說,職責所在啊!


    黑蛟咬咬牙,吩咐木一:“你趕緊往西南方去追!我回去稟報主子!若是有消息,趕緊讓鷹木旗傳信回來!”


    夜晚來臨,塔安靜得如睡著了一般。


    唐七糖先從塔頂的一處牆洞隔層裏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嗆得自己一陣咳嗽,才見朱檀手裏抱著個盒子也爬了下來,搖搖晃晃的往樓梯走去。


    朱檀沒有了拐杖,走路很不方便,搖擺的幅度太大,一走動,晃得整個地板都在動。


    唐七糖隻好站過去說道:“那!借給你用一下肩膀,可別想著占便宜!”


    “嗬嗬!”


    朱檀忽然笑了起來,有些尖利的聲音回蕩在塔裏,很不好聽:“占便宜?這輩子,朱檀我是不可能咯!走吧!不是你說要趁夜離開的嗎?”


    唐七糖不再出聲,半撐半扶了朱檀往塔下走去。一天沒有往西南走了,萬一明日病發怎麽辦?能走多少是多少吧!


    慎王府裏,衛羲之捏著昨日黑蛟送來的信,看了又看,喃喃自語:“哭?哭了很久?糖兒,你怕了嗎?還是痛?唉……”


    窗外,巨大的玉蘭花樹也已經開了花,微風送來陣陣清香,若有似無的飄散在寢殿裏,卻使這富麗精致的寢殿似乎更空曠了些;屋角侍立的宮人木然如雕像,和那些四處擺放的玩器賞瓶一般的了無生氣。


    衛曦之眼睛看了一圈四周,仰頭重重的躺倒在了榻上,為什麽她走了,連這周遭的空氣都不一樣了呢?


    “糖兒,我後悔了,我真不該放你離開!你等著!等我處理好手頭的事,一定要把你逮回來!”


    衛曦之咬了咬唇,想放下手中的信紙,卻還是又拿起來看了一遍,再放下時,不禁輕聲罵道:“黑蛟啊黑蛟,你能不能多讀點書,多通些文墨?什麽叫啼哭不止?到底如何啼哭不止?到底多久是不止?!”


    話音剛落,門外卻響起了黑蛟的聲音:“啟稟王爺,黑蛟有要事稟報。”


    衛曦之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躍到了門邊,在侍女驚詫的目光中,自己個一把撩開門簾,沉臉就問:“你怎麽回來了?出什麽事了?”


    黑蛟有苦難言,真是的!那小丫頭真是太能折騰人了!


    “稟王爺,唐姑娘不見了!”黑蛟不敢遲疑,認命的單膝跪下,如實稟報,等著該有的懲罰。


    然而,沉默。


    院子裏鴉雀無聲的詭異,可以聽見風沙沙吹著樹葉的聲音,也可以聽見衛曦之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黑蛟不敢抬頭,像頭頂有什麽東西壓著似的,努力垂著腦袋。


    卻忽然,衛曦之低笑一聲,旋即便是大笑。


    他清越磁性的嗓音笑起來很是好聽,可是,黑蛟卻聽得心揪了起來,那笑,怎麽越聽越怪異呢?


    黑蛟緩緩抬頭望,卻看見才兩日不見,但好像憔悴了許多的慎王爺,他俊美精致到世所罕見的容顏依舊,卻看起來那麽憂傷而絕望,他魅惑的眸中有著傷痛,有著一種讓人見之心痛的掙紮,正癡癡的望著西南方向。


    黑蛟心中難過,幹脆雙膝都跪下了,重重的磕了個頭:“屬下失職,請王爺重責。”


    衛曦之臉望著遠方,聲音幽幽的傳過來:“起來吧。我早就想到過,她肯定能逃脫的,隻是沒想到這麽快。你……進來,把這兩日的事細細說,別遺漏了任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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