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輔將家事托付於兒曹紳之後的第二日。內東門小殿。


    皇上昨夜與劉妃飲酒至深夜方才安歇,今日上朝便有些倦怠。無奈桌上成摞的奏折擺在眼裏,隻得披了件衣服一一批複。可看來看去,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心下不由得有點煩躁。正皺眉間,忽見一本折子上寫著:“聖上厭倦在正式宮殿居住,時常乘小轎去街市遠郊,盡情遊樂而後返。臣沒想到聖上身負祖宗和國家的重托,玩安忽危,一至於此。”


    徽宗眉毛直皺到頭發裏去,見字句著實不顧君臣之禮,心上火氣直冒,拍案而起,看著那落款直喊人:“傳這個曹輔到朕這兒來!快!”


    話音未落,隨著一聲“王大人覲見!”一個人打簾子進來,含笑作了一個揖道:“皇上為何這般生氣?小心龍體。臣可有好東西獻給皇上。”


    徽宗見是禦史中丞王黼,遂先收了怒容,坐到軟榻上問他有何物可獻。


    “皇上看那瓶兒,臣覺得太孤單。”王黼一指那八寶玲瓏閣上的華夏雙耳瓶,又低了頭不說話。


    徽宗想起自己那一回歎息這瓶兒來,不由將氣去了幾分,以手叩椅把道:“難為你想著。可你怎麽知朕想要那一隻瓶來?這瓶兒本就是一對。”


    王黼抬頭笑道:“皇上這麽尊貴的人,心事一有自然是傳得快。隻是臣故意不曾帶來,想請皇上閑時到寒舍一趟親取,也算我祖上有光。”


    “想來這禮物不是好收的。”徽宗自然又將氣去了幾分,微笑答應道,“這有何難。朕拜訪過的臣子也不是一個兩個了。隻怕朕去了,又有一個什麽折子來說朕長短啊。”說完將曹輔那折子遞與王黼看。


    王黼小心看完,忙回說上奏之人大膽,無中生有冒犯皇上。他又勸慰幾句,遂提議道:“這點小事就讓他到了皇上的跟前兒來了?還是將此人帶到政事堂,我與幾位大臣同時會見他,有何結果再叩報皇上。”


    徽宗那氣已去了七八分了,見有人攬差使,自然遂了王黼心意,叫他著手去辦。


    這當兒曹輔正慌慌張張進得宮來往禦書房去,半道上被人攔住,說皇上叫他改道去政事堂。進了政事堂一看,隻見餘深、王黼、蔡攸三位大人早已等在房內,忙施了禮站住。


    餘深首先將那折子放到曹輔眼前,指著那行奏疏厲聲問道:“曹輔,你一個芝麻大的小官,怎敢議論國事?”


    曹輔又施了一個禮回道:“大官不言,故小官言之。”


    話音未落便一片嘖嘖不滿聲,王黼問另外兩人:“兩位大人,你們可否見過皇上出宮遊樂?本官從未見到。”


    兩人還未回答,曹輔便說道:“王大人身為宰相,居然連市井百姓所知的事情都不知道,難道不愧為宰相?”


    三人無不眉毛倒豎,氣慢語噎。半晌王黼湊到曹輔耳邊悄聲說道:“曹大人的意思本官明白。可那大樹不是一下便能砍倒的,本官望大人保重。”


    曹輔瞪圓了眼睛,心下說道:怎麽會不明白?隻他怎麽知道?該番雖是試探,卻也損失不少。眼下且不能大意。想畢,隻低了頭裝未聽懂。


    王黼直起腰來,覷著曹輔對另外兩人說道:“本官主張嚴懲這冒犯皇上的無禮之徒,兩位大人意下如何?”


    餘、蔡兩人滿口應承,曹輔隻低著頭,一聲分辯的言語也無。其餘三人便商議幾句,將曹輔打發了家去,意定奏報皇上詢問如何查處。


    不出三日,宮裏放出聖旨來,曹紳和父親跪在那裏聽得,登時驚得無可不可。待要過旨來看,猶自唏噓道:


    “爹!這可是真的!”


    那旨上明白寫著:“已查在任秘書省正字曹輔,褻瀆皇威,汙蔑皇上,頂撞朝廷大員,無君之譽,無臣之禮,即日遣送郴州接受遍管。欽此。”


    曹紳麵無血色,雖知要遭橫禍,沒想爹要離家這麽遠,不由淚灑胸前。曹輔則輕鬆收起聖旨,回房收拾行李,臨別前對兒子笑道:“此番已知是如此。紳兒不必掛念,好好處理家事,教養芷兒。至於劉家,少不得與些盤纏,打發回老家罷了。”頓了一頓又道,“若有工夫,去牢裏看看九歸和那個孩子,雖知是無力,至少幫著些!”


    曹紳含淚應允。


    話說神嫗居內,掀簾子進來這人剛坐在床上,便被人徙拉住一隻胳膊,頓時想抽身站起,隻抬眼看見一個臉色慘白的少年睡得香甜,心頭一陣善意,便沒有動,隻抬眼看著孫氏吐舌頭悄聲道:“奶奶!這可是您的孫兒?是個受刑之人便要躺在您這床上了。”


    孫氏白了她一眼道:“我說娘娘!說了不能叫奶奶!你是皇上的妃子!”說著將人徙的手輕輕從她胳臂上鬆開,把她拉到旁邊的椅子上,“這是又打哪來?就你閑,天天往我這老太婆的屋裏跑!”


    這掀簾子進來的人,乃是皇上去年新納的妃子,本名陳憶,京中人士,家境貧寒,自幼喪母,家父陳士成本是教書先生,但兩年前已染病在床。家中無兒,隻有此女,無奈陳憶隻好由在宮中當差的叔伯引薦進宮做宮女。可就在宮女選拔當日,恰巧皇上經過,一眼看中了她的美貌,納為妃。別家女子,入宮為妃將是何等歡喜,而她恰恰總是愁眉不展。雖總算有了銀錢托人照顧老父,可宮中孤獨,常人無法體會。可是否隻是因為孤獨而終日不歡,誰人知曉?這當兒她聽了孫氏輕輕一句駁斥,皺了細眉歎道:“還不是從禦花園來?平天白日裏這宮中,悶悶的有什麽趣兒?我也不愛和她們逗鳥鬥牌。”


    她口中的她們,一部分指跟隨她的宮女,一部分指幾位嬪妃。這陳妃天性不羈,出門從不帶侍女,若有人跟著她便大發脾氣。宮中和她相識的人很少,僅僅是她落月宮中的宮女侍衛,和幾位也不算相熟的嬪妃。剛做妃子時,湊在她眼前的太監大臣也不少,可她像是不知規矩般,對誰皆不冷不熱,漸漸地門前便車少人稀。但她卻毫不在意,好象樂意如此。天長日久,在宮中便成了一角冰原般,就連皇上,對這個不知奉承與風情的年輕女子也是臨幸一次便永遠失了興趣。


    她仿佛樂意被遺忘。可這隨時的愁緒,從何而來?


    孫氏聽了她又是那往常的哀歎調,不由也歎了口氣道:“若論年紀,你是我孫女輩的。我若能管得住皇上,便叫他遣散了那些他用不著的妃子,還你們的自由。可我管不住他。他在我懷裏時我管得住,一斷了奶,便管不住了。再說也沒這遣散了的規矩。你進了宮,便是這命。既然是這命了,何不每天找些快樂,也比天天歎氣的強。”


    陳妃不言語,隻覺悶悶的,便看那床上的病人。往日她隻愛往這神嫗居跑,一口一個奶奶,絲毫不像個妃子。也常常見孫氏把一些遍體鱗傷的人抬回家裏,養好他們的傷。有時候養好了傷就得送回去被砍頭,可孫氏仍然行事不改,皇上對此已是見怪不怪。而自己也常常和這些被養傷的犯人成了熟人,倒減了些煩悶。如今又看到一個人被救治,卻是個小孩,不由得心生好奇,便問孫氏這人所犯何罪。


    “我也不知是何罪,隻看著怪可憐見,隻管拖回來了。”孫氏看著床上的孩子接道。但隨即仿佛又心事重重,打發陳妃道:“你還不回宮去?天都黑將下來了,管保有雪。看你連個跟的人也不帶,怎連個手爐都沒有?快些回去罷!”


    陳妃轉眼看了看窗外,見果真遲暮,遂起身笑道:“那我先回去了。明兒我再來看這弟弟,若醒了,便叫他和我一道糊我的風箏去。”


    “又胡說了,一個犯人,還能隨便跟了你去?”孫氏斥責的話間,那陳妃已閃出門去了。


    孫氏見她出門去了,剛將椅子挪至床前,想仔細看看人徙,旁邊的小桌上便放了兩包藥並一包點心,溫和的人聲道:“小的寫方子抓藥早回了,怕驚擾了陳娘娘,便在外麵候了半日。”


    “難為你,怎麽不叫人跑腿去?快火盆那裏坐。”孫氏看了看跟隨她多年的侍從兼大夫,忙道,“印中啊,你眉毛都結霜了。這可是太醫院的藥?”


    這印中便是此前為人徙看診的中年男子。他揉著僵冷的雙手,撥弄了下暖爐裏的火含笑道:“您又糊塗了。是您叫小的別驚動太醫。小的跑到宮外藥鋪子裏拿了藥,還給您帶了您愛吃的香和居的點心。若是去了太醫院,他們豈不又以為您病了?小的剛想去煎好了端來,但看這孩子的事兒,您是怎麽打算的?”


    孫氏搖搖頭,連說自己老糊塗了,可聽了後半截話又不高興道:“怎麽著?我老太婆還有壞心?快煎了去,不然小心你的腿!”


    印中趕緊站起來做了個揖陪笑道:“小的叫下人去廚房煎藥如何?反正您老關於這孩子,是要有什麽事的,又還是我的差事。若將我現在打發走了,轉眼您老又叫我回來,豈不叫我白受凍跑了兩回?您老行行好,就一下吩咐了罷!”


    孫氏聽了這俏皮話,不禁笑罵道:“八哥嘴!”但隨即又換了臉色,將印中引進內房悄聲問道:“你可還記得,十五年前,皇上才登基四年,咱們去過宮外的一家妓院?”


    印中皺了眉頭,仔細回想道:“那時我才十六歲,有點記不清了。”


    孫氏唾了一口道:“這樣的事情都能忘記,你真是個木頭殼子!一盆盆的血水,沒把你嚇傻了?”


    印中突然瞪大了眼看孫氏,口中喃喃道:“擷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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