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四月初。政事堂。


    時值正午,當值的宰相舍人紛紛丟下公務離堂,王黼也收拾收拾筆墨,向門外走。剛出門便遇上慌慌張張的童貫,被他一把拉住袖子,扯入堂中。見四下無人,童貫急急說道:“咱們的事要黃。”


    王黼打量他兩眼笑道:“童太師在戰場上曆練,越發顯得老成了。何時回宮的?”


    “前兩日。”童貫見他不以為意,越發急起來,“王大人可知是何事?仗還未打完,我為何回宮?自然是為了那燕雲十六州!回來之前,剛和金人簽了協定,就差你拿錢來,燕雲就回來了!我回來本是向陛下報告這喜訊,第二跟你要錢,可那麻煩的文妃,前些日子給陛下的書子裏將我們攻不下燕雲之事寫得一清二楚!”


    “那遼朝文妃?”王黼也吃了一驚,萬想不到計劃好的事裏出了這個岔子。


    “可不是她!”童貫憤憤不平,“我滿臉喜氣的去見陛下,陛下還給我留了麵子,在我說話之前就將那書子給我瞧,生生將我那報喜的話壓了下去。若我高喊出大喜的捷報來,可不是欺君?如今要如何?這功勞怕是沒了!若燕雲回來,陛下定知道是用了好處拿回來的!”


    王黼攤攤手,歎氣連連,甚覺肉痛。早在攻遼之前,就想到有此可能,便早早的跟金人通信,上下打點,錢花了不少。若拿下燕雲,以他幾個為首的結金派的功勞便是第一份兒,所以早就打定了不管如何,定要拿下燕雲。金人吃不得虧,好幾座城,少了行不通。錢倒是次要,早已備好,可現在就算是買來了,不僅無功,倒恐怕要擔失職的過,怎的不痛?況且連帶跟昱王有關的計劃也行不得了。


    兩人都苦著臉沉默了片刻。王黼仔細思索,突然問道:“童太師肯定,你在陛下麵前還什麽都沒說,便如此了?”


    童貫回想,肯定說道:“一個字未說。看了書子之後就隻顧著請罪了。”


    王黼又想了片刻,一拍大腿,“我給了她那麽多好,也該她回報了!”


    童貫愣了愣,才想到他說的是人徙,便小心試探道:“王大人是說,推給她?”


    王黼不接這話,麵有喜色,“童太師隻管在陛下跟前兒說,高興的的確是燕雲回來了!”


    “這……”童貫還在迷糊,王黼卻自言自語道:“如此以來更好了。幫她保密,照顧她娘,都是在走小步。如今,最後來一個大帽子給她,又好看又好用,好處多多,而且是舉國都知道的大帽子。”


    童貫如墜雲霧,可看到對方熟悉的成竹在胸之態,錢又在他手,便點頭依允。王黼笑嗬嗬送走他,至晚間,便來到昱王殿,上下打量人徙,見她精神大好,神采斐然,便拍拍她的肩道:“這麽久不來打擾王爺,就是讓王爺好好休養。如今看著也大好了,下官甚慰啊!”


    “有勞大人想著。”人徙命人上最好的茶來,也打量對方,見其一副勢在必行的派頭,有種大事臨頭之感,便試探著問道:“敢是王大人在我病時說的一件大事,到時候了?”


    “王爺聰明!”王黼拍她的手,湊近她,“我們收獲的時候到了。眼看燕雲十六州要打回來了,到時下官便是頭功。這怎麽能少得了王爺呢?咱們一條繩呢不是。”說著又小聲細細將事情吩咐了,等她回答。


    人徙一聽,他話裏諸多矛盾,不由差點將疑問脫口而出。抬臉一看王黼得意洋洋的模樣,心內先是打鼓,後是明了,最後是激憤。她壓下心頭烏雲一般的沉重,不動聲色回道:“真是好事!可王大人,我此去又是好幾天,好些天未見娘,可否讓我見她一見,我們娘兩個逛逛街?”


    “這有何難!明日你就出宮,我將令堂好好給你伺候著等你!”王黼見她麵不改色,心內石頭落地,自然滿口應承。


    人徙問了日子,知道了是明日晚上,又問他許多需要注意之處,把王黼樂得一條條仔細說明,才欣然告辭。他一走,人徙的笑立即收了起來,看得其非納悶,便問她何故。人徙抬眼看她,突然慢慢說道:“你若不問,差點將你忘了。”說著走至樓上,桌前快筆連書,末了又將久用不著的王爺印拿了出來蓋了個戳,折了兩折,裝進一個封子裏,在上頭抬筆寫了兩個字,下樓遞給其非道:“不是玩笑,此書現在就給你,若我此去落了罪,也礙不著你,正好給你自由,去找流月。順帶告訴她,我也很掛念她。”


    其非怔怔地看著那大大的“休書”二字,甚覺突然,可看著人徙滿麵鄭重,聯想起她最近一直的行動,猜測到了該收口的時候,便顫抖著手接了,擔憂道:“沒法攔你,也不能攔你。隻是若出了事,想到還有我,我會幫你的。”


    人徙點點頭,伸手攬過她的肩,給了所謂新婚之後的第一個擁抱。


    及至第二日,便向學裏請假,跟陛下仍說瞧外頭親戚黃大夫去,輕鬆出了宮,找至王黼家裏。王黼在宮內當值,可已吩咐好了家人,所以人徙一到,便被請進一間內室。


    秋蘭坐在桌前,手扶茶壺兩側,心上莫名不安。一直以來在王黼安排的清淨住處獨自住著,心心念念隻掛念徙兒。但知她不得閑,默默盼著。可突然一要見,卻慌張起來——若無事,怎麽突然要一起逛街來?正胡思亂想,人徙推門進來,四目相對,同時發聲:


    “徙兒!你可有事?”滿心熱切的擔憂。


    “娘!從今往後不在這裏了!”無見麵之喜,隻有決絕之意。


    秋蘭愣了,隻被她牽了手,兩人走出門外,走上大街。人徙回頭望望無人跟隨,心上對此次的事更有一分底氣,兩人兜兜轉轉,進了圓藥鋪。一進門,身後門就關上,黃葉海迎出來道:“昨夜收了殿下的信兒,急著收拾,好在趕上。秋蘭夫人,裏麵請。”


    秋蘭問了人徙一路,都得不到回答,如今仍回頭看著她,被黃大夫拉進內室去了。片刻後兩人複又出來,秋蘭一把抓住人徙的胳膊:“徙兒!你可有勝算?若無大勝算,還是罷了罷!弄不好可是殺身之罪啊!”


    人徙扶她坐下,鄭重道:“若無勝算,孩兒怎麽能敢將娘救出來?”說著看著窗外,眼前浮現出自進宮以來受到的委屈和苦處,特別是自己扮作青樓女子那一段,不由雙眼冒火,狠狠將手砸向桌子道:“你要收尾,那本王也趁勢收了罷了!誰死誰活,自有天斷!”


    她這秋蘭從未見過的模樣和聲調嚇著了對方,秋蘭被她敲桌子的聲音震得一怔,端詳她半晌,發現那眉眼越發去了以往在自己懷裏撒嬌的孩子稚氣,鼻子嘴唇居然有些棱角來,本來還要勸的念頭去了八、九分。她拉過孩子的手,微笑道:“既這樣,娘便聽你的!本來娘就是為你而活,以往一直不敢告訴你,怕你有負擔。但徙兒眼見著肩膀硬了,那就背起來罷!”


    人徙聽罷笑起來,立起來的戾氣一下子又沒了,抱著秋蘭的脖子拿鼻子蹭著,“孩兒此去,是做好了領罪的準備的。但孩兒絕不會讓娘受苦的!”


    “娘信你。”秋蘭拍著她的背,隨即說她撒嬌像個小狗一般,兩人笑將起來。又說笑了一會,人徙恢複警覺表情離開了圓藥鋪,回至王宅,交代王家人幾句話,便回了宮。至晚間,王黼依話找上門來,卻看人徙不在。曹紳請他上坐,說道:“王爺已做好了準備,叫小的先迎著大人。還說她娘身子不好,在圓藥鋪住著看大夫,想是大人已知道了罷?”


    王黼點點頭。剛回家時,已聽得下頭人回報,說秋蘭近日身上不好,便順帶去瞧瞧大夫,在那過一夜便回。王黼初聽有點不安,趕忙去圓藥鋪,輕易地見著秋蘭好好的在一個房裏歇著,見了他還說“明日回去了,王大人讓人給我做點燕窩粥罷,大夫說要常吃這個”,弄得他倒覺得自己多心,吩咐下人明日一早去圓藥鋪接人去,又聽說人徙已準備好了,便又放心一成,問人徙哪裏去了。


    “殿下去琉璃宮了,殿下和陳娘娘是友人,此去好幾日,便去道個別。”曹紳依人徙的吩咐答道,“應該快回來了。大人先喝茶。”


    話說三個時辰前。人徙上次在這琉璃宮得了好處,過了半夜,雖不想走,還是依依不舍地半夜偷跑回宮,懷裏揣著那條被陳憶從她宮裏拿走的手絹——上麵有“憶兒”二字,是她以前七巧節偷偷祭拜用過的,至於為何又拿走,那得問那夜這一對人兒。初次品樂,精神十足,至半夜兩人皆大汗淋漓,陳憶伸過枕頭下拿這塊帕子拭汗,人徙狡黠地看著她擦完,一把奪過,放至鼻前吸了吸,揣在手裏不還了,還道是“物歸原主”,走時自然是帶了走,至自己宮裏,坐在大堂等她的曹紳見她回來急得不行,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可看她滿麵春光眼神炯炯,信了那“喝酒”的說詞。


    此刻正值午後,人徙悄悄推院門進去,鴨雀無聞,知道這宮裏連主子和丫鬟都犯春困,正想上樓叫醒那無事主子,見院中杏樹花開正豔,想想此次要幹的事之凶險,心上有不舍情思,便爬樹摘花,都扔在地上,不一會積了一小堆粉紅發白的杏花。人徙跳下樹來,抹一把汗,在院中空地上擺弄起花來,小半個時辰才抬起腰來,隨手揀起個石子,調皮一笑,朝樓上緊閉的木窗上擲過去。


    “砰”地一聲響,石子打在木格子上的聲音驚得在大堂內打瞌睡的小丫頭跑出門來,見人徙站在一堆花之間,不由愣住。樓上幾聲響動,接著便是那熟悉的埋怨蠻橫之聲:“你們又淘氣!扔到我窗戶上來了,要死!”


    隨著聲音,木窗被一隻胳膊推開,陳憶睡眼惺忪地穿著藕荷小衫,露著兩條白白的胳膊。一看到樓下,頓時吃驚地愣住,臉上紅暈頓起。


    人徙站在一個大大的杏花組成的“憶”字中間,看她起來,便與她對視,口內說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陳憶覺得被那目光照得臉滾燙,口內罵道:“糟蹋我的花兒!上來陪罪!”說著躲進窗戶裏了。人徙一笑,飛跑上樓,進門見她仍穿著那露胳膊的小衫,便拿過床上的外衣給她披上,順勢抱住,在她耳邊說道:“看凍著,疼的是我。”


    陳憶險些被這一聲低低的擔憂弄得心化成軟流,反手摟住她的脖子道:“你怎麽有空跑來?我以為我替你走了一步,你該繼續忙的緊。”


    人徙沉默片刻才說道:“本以為是這樣。可情況有變。”說著將事情告訴了她,見她急著要開口,連忙拿手去掩,“不許攔。如果此次不幹,再沒有下次了。”


    陳憶低了頭,悶聲說道:“若你身份破,便是大罪。你可想過說不定見不著我了?”


    人徙扳過她的肩,看著她的眼睛道:“就是因為你,我死也要留在宮裏。”說完湊過臉,嘴唇緊緊貼在對方溫熱的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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