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沉悶的號響響徹天際,麻雀驚跳著掠過血紅的薄暮。宮女太監身著素衣忙作一團,將陳憶生前所住的琉璃宮設作靈堂,白幡高掛,白色的絲帶在樹枝上隨風飄揚。


    宮裏已對外宣布陳貴儀病死,皇上念她生前上進懂禮,儀態舉止得體,追封她為賢德惠淑貴妃,靈牌得以同前世死去的貴妃們一起陳列在趙氏宗祠裏。


    梁師成同其他百官一起身著縞素站在琉璃宮的院子裏,默默聽著道師林靈素與其他道人的法事,念經施法聲絡繹不絕,門前的香爐內香煙嫋嫋。梁師成低著頭看著石板路麵,心內想的卻與臉上的悲痛毫無關係。


    昨日晚上他得知陛下要同陳貴儀做戲,讓昱王死了心,並放自己一條生路。既然她提的要求和自己不謀而合——封人徙出去,那就正好,不需要再做什麽了罷。可不久又接了一封江南來的信,上頭一字一句預料到了所有最近發生的事情,雖然自己也常發信匯報情況,但猜這麽準確實有能耐。這倒罷了,可信的結尾叫他“務必害了”,因為從以往的信上看來,這王爺太聰明。是假的,萬一她發現,倒沒用。不如現在就做真,乃攻心之計,最好讓這王爺失魂落魄,成個瘋子才好。


    梁師成本接到這信,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要殺人。可信上說的強硬,且人徙本來是要在戰場上死的,沒想到安然回來,還拿了功,簡直成了英雄了,這一口氣咽不下。索性如此做了罷。更何況,藥是太醫院偷來的,那費長山並不知情,頂多懷疑到太醫院頭上。


    這邊全宮大喪,昱王殿也死氣沉沉如同一個墳墓。人徙下午時看到地上的字,趴在那土地上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再加之身體本就虛弱,傷口又在不停流血,哭著哭著哭暈過去。因此事要保密,整個尚心苑沒人,陛下見陳憶真的去了,隻顧一麵慌的叫太醫,一麵叫來費長山問他是怎麽回事,根本不知人徙暈在院子裏。及至秋蘭不放心過來瞧,才發現人徙,哭著叫人將她抬回了昱王殿,自己要跟著走時,見一大群太醫急匆匆而至,才發現陳憶真的出事了。秋蘭不敢相信地看著躺在那裏沉睡的陳憶,一時急痛攻心大哭道:“天哪!娘娘!不是說好了是為了徙兒做戲麽?你為什麽那麽傻啊——”


    她攔著人徙不讓她去,是怕穿幫,那時候哭,是覺得倆孩子太苦命,人徙要被迫接受“死”的事實,太替她痛。而現在哭,卻是真正撕心裂肺悔不當初。陛下被她和彩靈的哭聲也弄得要掉淚,忙差人將她送回昱王殿。


    此刻在殿內,金豆木格曹申等齊齊坐在廳下,等著從宮外急叫來的黃大夫下來告訴他們樓上病人的情況。而樓上,其非坐在床邊同秋蘭一同抹眼淚,黃葉海滿頭大汗地與人徙重新包紮傷口,一麵在樓上喊曹申,拿著藥方去找藥。


    曹申這邊出門去,人徙這邊睜開了眼睛。秋蘭見她睜眼,忙一把抱住摸她額上的傷口,可人徙見是她,一把推開坐了起來。眾人想說話,但見她捂住臉痛苦沉思的樣子都不敢吭聲。屋內靜得可怕,漸漸聽得人徙沙啞地自言自語道:


    “相會,告密,按律。相會,告密,按律。告密,告密!”說到此她突然猛抬起頭,眼裏全是血絲,掃視全場接著道:“清了那麽多人,過了這麽久,這昱王殿裏還是有叛徒!”


    說“叛徒”二字咬著牙,恨不得將這二字生生撕碎,“是誰告了密,誰害了憶兒!”


    她恨陛下。但恨也無濟於事。她無法同幾千年的規矩爭鬥。精神崩潰邊緣,她隻想從過程中找些什麽來尋求安慰。


    眾人見她滿眼通紅凶神惡煞的模樣,都嚇怔了。其非試探小聲道:“王爺現在身子這個樣兒,怎麽查呢?待身子好些——”“出去!出去!叫木格來!快去!”話未猶完,一陣劇烈的咳嗽,吐一口在地下,居然摻著血絲。秋蘭一看就又哭了,人徙不耐煩道:“不相幹,是急火攻心,哭什麽哭!”說到此又有些控製不住,眼淚嘩嘩直流。


    “憶兒已經走了,你們讓我給她報仇罷!反正我身子也不好,且也不想好了,你們聽好,我若有什麽閃失,把我同憶兒放在一處,一處挖一處埋,也省事!”


    一聽這喊,樓上樓下又是一片哭聲。木格含著淚推門進來道:“爺,你叫我做什麽我都做!”


    人徙強忍住眼淚,將其他人都支出去,努力回想以往與梁師成暗鬥的過程,問他道:“自從我大清洗之後,殿裏還有什麽人愛在不正常的時候出去?”


    木格努力想著,道:“無。”


    “你確定?”人徙啟發道,“什麽人都算,上到曹申下到夥夫。”


    “爺這麽說,倒範圍大了不少。”木格抓著腦袋冥思苦想,“可是還是沒人不正常啊,我數給爺看啊,夥夫每日清晨去領菜回來,曹先生幾乎不大出門,丫頭們去花園摘花……大晚上也去摘,說夜裏的嬌豔。”


    “你說什麽?”人徙急道,如一塊冰滑入胃裏,她想起她不止去過一次陳憶那裏過夜,卻隻有此次被告,既然是殿裏的沒有理由放過她每一次。那麽…..,此人隻可能因為個人原因或其他感情原因略過了一次。


    人徙想到此,追問道:“晚上去摘花的是誰?”


    “是我。”木格還未回答,一人進門就跪道。


    人徙一看地上人,腦袋頓時發昏。她倒退兩步道:“墨,墨兒,你……”


    墨兒跪在地上,眼淚一滴滴落地。她邊哭邊道:“我對不住爺,爺殺了我罷!從進這殿起,我就是梁大人的人,是他讓我勾引王爺,是他讓我監視王爺,當初想上王爺的床,確實是命令,但是後來,後來,墨兒不忍心了,墨兒真的喜歡爺!”


    墨兒無姓,無父無母,受梁師成養育之恩,拜他為養父。開始,她一直為梁師成匯報人徙的消息,到後來,便時不時敷衍,處在痛苦矛盾中。她看出人徙是好人,梁師成卻老做壞事,可又不能全身而退——不是梁大人,她早就死在街上。最先給梁大人報人徙愛去琉璃宮的便是她。而此次又是她——她真的不想的,她猶豫了很久,探子都等急了,最終還是履行了職責。她淋著夜雨回殿,卻覺此次不同往日,心神不安。後來見陳貴儀居然死了,她的王爺那個樣子,她自己幾乎哭到昏厥。她恨自己,真的恨!


    此時她哭著講完來龍去脈,從懷中拿出一把匕首捧向呆立的人徙道:“知道王爺恨我,小女願一命換一命!”


    人徙想到所有的一切,怒恨交加,拿過匕首就向她刺去,利刃即將到對方的頭卻停住了手,顫抖個不停。


    太疼,真的太疼。人徙眼淚交錯縱橫,使勁將匕首往地上一摔,狠狠道:“滾出去!”


    墨兒不動,“王爺就成全了小女罷,小女如今也不想活了……”


    人徙將拳狠狠打在牆上,關節滲出血絲。“滾出去!”


    木格將墨兒扶起來攙出屋外。人徙頹然坐在地上,滿麵淚痕。


    梁師成的好運有點到頭了。陛下因答應陳憶留她一條活路,卻弄得死掉,平日信奉“君無戲言”的徽宗看見人徙那個樣子終於心痛到惱了——這是怎麽回事,自己成了一個言而無信的皇帝,而本想騙騙自己的兒子的結果卻真把兒子傷了,此次怎麽也不能算了。於是下死令要宮內嚴查。費長山回憶起拿藥,送藥的所有過程,並沒有懷疑到梁師成——當時梁師成隻是在他麵前檢驗了下藥是否拿錯,他根本看不見對方一下調換了瓶子。然而梁師成派去偷藥的小子受不住嚴刑招了,直接捅到他身上。


    事實證據均在,梁大人吃了徽宗突然認真起來的虧,隻得伏首認罪,說是對昱王的功績感到嫉妒,想以此嚇唬嚇唬她,並不是真正想要陳貴儀的命。不管如何,陛下著了惱,下令將他官位連降兩級,從太保降至校檢太傅,官下了兩級,三個月內不得過問重要國事,但仍采納了陳憶出事前他的建議,也算完成陳貴儀的願望——正式將人徙封為昱親王,封地為江南東路的蘇州土地上的中心城鎮蘇州、吳縣、長洲及周邊幾個小鎮,撥親軍一萬五千人為王軍,但對蘇州各地的駐軍並無指揮權。封地上的土地全部歸於她名下,但整個蘇州東邊的大部分土地則不由她所有。


    蘇州偏安一角,戰亂不及,氣候溫和濕潤,人民富庶。長年向朝廷提供布匹、鮮魚及花卉,是一個十足的富足安樂之地。梁師成將人徙舉薦到此處,著實不像他的作風。徽宗理所當然地認為此乃梁師成的改過之舉,也十分滿意,過幾日,將仍失魂落魄的人徙叫到跟前,宣讀了恩旨。人徙也不接旨,也不拒絕,隻愣愣跪著。徽宗知她仍是情傷,便鄭重道:“徙兒!陳貴儀在臨走前拜托朕,要朕給你個好前途!你若不信,瞧她留給你的信!”說著命人將一封書子遞到她麵前。


    人徙聽說還有信,猛地抬起頭來一把搶過。想立刻就撕開,卻顫抖著手不敢拆。陛下拍拍她的肩道:“如今喪事已過,但琉璃宮裏陳貴儀的靈牌暫時還擱在那裏,你若想她,再去瞧瞧!”


    人徙聽言站起就走,走出門才想起殿裏頭人聽說陛下叫她都擔憂不知是何事,便想先回一趟殿。沒想到剛回到院子裏,就聽一片哭聲,忙拉住在門口等她的金豆道:“又,又怎麽了?”


    金豆抹一把淚道:“墨兒姐姐在後院吊死了!曹管家和秋蘭夫人在守著她,爺去瞧瞧罷!”


    天又黑了。


    人徙倒退幾步,根本不想去看,掉頭走出了院子。她心內空茫一片,兜兜轉轉到了琉璃宮。隻見宮門前個親軍把守,見她跪道:“王爺請節哀!”人徙知是陛下吩咐,便點點頭。那兩軍士忙上前將門替她打開。


    院內一片空曠,樹木花草已被遷徙或拔除,光潔的院子隻剩石桌石凳。人徙看著那凳子,仿佛又看到有人在上麵因等她而睡著的樣子,好容易控製些的情緒又翻騰起來,不禁進入飄忽狀態。她撫摩著那石桌喃喃道:“憶兒,你玩什麽呢,快出來罷。”


    “憶兒,我在等你。”


    “憶兒,我找不到你。”


    …….


    聲音夾著抽泣,空蕩的院子,隻留悲聲。


    一陣清風吹過,人徙她閉了閉眼,求救般地拿出那封薄薄的書子,輕輕打開。


    雖說極力控製,可看到信的瞬間還是雙目模糊。信上沒有說明,但她知道她的好前程是她的心願。


    大大的信紙上隻有三個字,力透紙背:


    好好的。


    人徙想回答她,可從未向這樣無從回應。想起她在尚心苑泥土上留給自己的字,便攥著信紙跑到院子中已光禿禿的花園內,用手指用力在土上寫了五個字。寫完後,她沒有再看一眼這裏,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院子。她知道,既要回應她的心願,這琉璃宮,她再也不會也再也不敢來了。


    卿之願,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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