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徙一聽這話,驚得無可不可,半日就那麽站著看著流月,一句話也說不出。流月見她這副模樣,翻身下床,吊兒郎當晃蕩著長腿,滿口戲謔地說道:“瞧瞧你昱王爺養出來的兵孩子們罷,昨日還低聲下氣地叫我總領,今日一聽說我們金人毀了盟約,立刻翻臉不認人了,一群人追著我打,現在我的人和你的人還在打架呢。”她口氣雖嘲笑一般,臉上也笑著,聲音卻顫抖。


    宋宣和四年,遼保大二年十二月,遼朝殘餘軍臣有的要投奔童貫,有的要降金,一片混亂。天祚帝已退逃到了漠外,耶律大石和殘餘部隊找到了他,但他的兒子和親屬不是被俘便是被殺,雖然他還夢想著收複燕京,但已是回天無力了。次年正月,金軍攻破南京。就在人徙忙著收兵謀士的時候,遼朝事實上已被宣告滅亡。


    當金軍攻破南京之時,就知遼朝已是大勢已去,還未喘息片刻,就將麵臨宋朝的邊關全部封鎖,在留在金朝的馬良嗣麵前當眾撕毀宋金海上盟約,且未給他一句問話的機會便將他關押在天牢。消息傳到宋朝,一時人心惶惶——金國現在雖還未明確下一步棋,卻已用舉動向宋國示威了。


    此刻人徙聽著流月的描述,轉頭看了看還在哭泣的其非,突然失聲道:“那非兒呢?她可是你們金朝完顏部的完顏飾郡君!當初陛下宋金和親是為了什麽?”


    “如果非兒有用的話,她還會在這裏哭麽?”流月不屑地瞥了一眼人徙,不去看其非,“她老爹本就不喜歡她,一直連家書都沒有一封。這時候,她能有多大分量?”


    人徙沉默了。屋內氣氛壓抑。及至秋蘭和曹輔端茶進來,人徙猛然跳起來衝流月道:“你說,你的人在和我的人打架?”


    流月哼一聲,眾人都發現她的漢話已是如此像回事。“糾正一下,是金人和宋人,保國派和入侵派的打架。”


    人徙聽完,猛地站起來,手握成了拳頭跑了出去。


    回來的時候沒見有什麽異常,因為王城前院守衛的全是宋人。人徙飛跑到後麵兩個偏院,發現鬥毆集中在最大的操練場上。


    如今這個說是最大也不大的操練場上塵土飛揚,全是人,一片混亂和叫喊聲,人和人抱在一起打在一團。隻是他們手上都沒有兵器,怕是流月緊急之下強收了所有的武器,否則就不止這麽簡單的鬥毆了。


    盡管如此,還是十分激烈,金人長相與宋人不同,又留著長發,在人群中十分顯眼,宋人就是靠著這個分辨對方,見長發的便撲。被打得趴在地上的,流著鼻血的,手上全是傷的,抱著胳膊說自己骨折的,整個場麵像極了一群野獸在爭奪地盤。人徙皺著眉頭,一眼看見場地邊緣躺著一個小小的身體,忙跑過去將他半抱起來,見溪源鼻子全破了,滿臉泥土血漿,頓時憤怒衝頂。她放下孩子,飛跑至夥房,拿過一隻大鐵鍋蓋,一手抄了銅勺,回到場地。木格吳衡等人也跟著她跑。


    人徙站在場地邊緣,將鍋蓋舉過頭頂,拿銅勺使勁一敲。一聲無效,她用盡力氣使勁敲了三聲,險些將鍋蓋敲破,聲音刺耳尖利。眾人這才猛地停住了手,各個朝人徙望著。人徙衝著他們大喊一聲:“你們瘋了麽?!”


    眾人愣了一瞬,有人便朝她喊道:“王爺!這群金朝狗,還是趁早消滅,免得他們半夜裏捅我們一刀!”


    “你敢說我們是狗?”旁邊的金軍立刻回道,照頭就是一巴掌。一時間又亂起來,人徙衝到中間叫道:“夠了!!”眾人礙於她在中間擠著,漸漸停下來。人徙環視一圈,表情陰沉起來,慢慢命道:“宋朝王軍全部站出來!”


    人群開始移動,因為聽人徙口氣說他們是王軍,因而十分驕傲,出來的時候都拿眼瞧金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等約有一半的士兵紛紛站到人徙周圍時,人徙掃視他們問道:“誰要消滅這裏的金人?”


    那些宋將好容易見他們王爺回來,腰杆都硬了,便有人大膽答道:“我!”人徙看了看他,見是個年輕小夥子,便不理他繼續問:“還有誰?”


    一些人便開始紛紛答應。人徙掂量一圈,命一位年邁老兵出來。那老兵留著胡子,但剛才打架被人揪了好多,也是一副可憐模樣。聽人徙叫他,便恭敬站了出來。人徙向旁邊的吳衡耳語幾句,吳衡臉色一變。人徙又要求,他才轉身去了,不多時拿來一把斧子,沒等眾人反應,照著那老兵頭上就是一斧,頃刻人頭落地。木格和秋蘭等驚叫起來,隨後趕到的流月見狀也是嚇怔了,所有士兵更是嚇得不敢作聲,一開始第一個說消滅金人的小夥看見老兵黑色的血慢慢融進沙地裏,腿軟跪地,嘔吐起來。


    人徙看著眾人威嚴道:“流月流都尉誠心投奔我們,一直以來精心訓練我們王軍,對我們毫無保留,而底下的金軍也拋棄了家鄉同我們成為弟兄,吃睡一起,苦樂同享。而你們現在就因為他們的國家與我們為敵,就要盲目地把他們也看成敵人麽!?這位老兵是個教訓,誰若再敢內哄,同他一樣下場!本王在此封地上有生殺之權,下次便不分年齡一律砍頭!如若你們覺得本王偏袒外人,願意跑路的,本王讚助盤纏,回家養老!現在就開始提!”


    一片沉默。沒有,沒有一個人提出要走。


    流月眼眶濕潤,對人徙單膝跪地道:“流月願為王爺肝腦塗地,兩肋插刀!”


    人徙上前扶起她,思索片刻道:“咱們王城也建起來了,軍隊也擴張了,人也收買了,也該到用你的時候了。我覺著就在不久之後。”


    流月有些迷糊,人徙衝她笑笑,“你這麽正經我當真不習慣。你好好準備為上!”


    沒想到四個月之後,人徙卻接到聖旨,命她即日回京麵聖。人徙隻得命流月繼續按計劃行事,好好鎮守王府,並與在常熟的孟元衝通信,叫他扔下船場的事務進入王府,協同流月待命。交代好秋蘭和諸多事務之後,帶著兩千護衛於六月起程返京,七月初抵達京城。


    回到久違的皇宮,人徙百感交集,往事全然浮出水麵,不由淚灑衣襟。她在宮內帶著幾個隨從兜兜轉轉,見到以往的昱王殿已成道士們講經的道場,心裏黯然,匆匆而過。有一個地方她十分想去,又怕去了以後不能自已,正猶豫間,費長山跑過來說陛下等急了。


    人徙匆匆趕往東門小殿,見了陛下跪了,“孩兒參見陛下!”


    徽宗抬起頭望著她,人徙也與她對望,愕然發現他已蒼老,不由惻然。徽宗上下打量她,見她長高好些,神采熠熠,越發齊整,歎了口氣道:“如今徙兒都這麽大了,我也老了。”


    人徙聽他用“我”而不用朕,疑惑地不吭聲,徽宗迎著她的疑問答道:“我已不是陛下了!現在你的大哥在位,我為太上皇!我替他來見見你,畢竟你們關係不融洽。”


    宣和五年三月,金兵南下攻宋。大軍分東西兩路,西路由金朝名將完顏宗翰帶領,由山西大同攻太原,東路則由“二太子”完顏宗望帶領,從平州攻燕山府,兩軍計劃在東京會師。西路的宗翰軍因被太原知府張孝純竭力阻擋,停止不前。而宗望軍則勢如破竹,在燕山大敗童貫蔡攸的守軍,特別是進入宋地腹地以後,簡直像有向導帶領一般,輕車熟路直逼汴梁。全宋上下大驚,都奇怪為何金人如此熟悉宋境內的路線,徽宗命人嚴查,才查到在宋金和親時,童貫作為向導專引金使走大路,導致那些金使對路線了如指掌。徽宗大怒,命童貫回京,罷了他的軍權。


    這邊金軍逼汴梁而來,全宋朝上下慌做一團。一直以來宋重文輕武,導致有能耐的武將奇缺,更加之朝廷因戰事而來迅速分為主戰和主和兩派,本因直諫被罷到沙縣的李綱被召回朝,任太常少卿,在朝戰之中力爭全力抗金。後來李綱的主戰派得勝,被升至尚書右丞,並被陛下親點為行營使,負責汴梁城的防禦。這李綱看遍全朝,沒發現一個得力助手,隻蔡攸灰溜溜地跟在他身邊,不由著急。


    心急之下,想起初去戰場就拿了功績的人徙來,覺得她十分有天分,便向陛下請旨,望人徙回京協力,並冒死以血書上奏皇上,要他傳位給太子趙桓,以號召全民抗金。徽宗無奈之下,又害怕這個抗金的擔子,便全部答應,不久就宣布讓位,自稱太上皇。


    此時人徙聽完這短短半年朝廷的變故,不由唏噓落淚。徽宗歎息地囑咐她道:“既然李大人看重你,徙兒便跟著他好好出力,保我們汴梁城!”


    人徙向他含淚叩頭道:“孩兒尊旨!”


    又過三月,東路金兵輕鬆渡過黃河,十月大軍已抵達汴梁城下,安營紮寨於城西北的牟駝岡。這三個月來,人徙吃住和李綱在一起,晝夜不分,研究作戰計劃。得知李綱是進士出身,也實是個文人,但布起陣來頭頭是道,人徙十分佩服。而李綱則聽人徙講述永定河和守易州兩戰,也對她十分器重,兩人相談甚洽,在金軍以舟船數十艘,順汴河而下首攻外城西水門時,已明確做好了各自的分工。


    拐子城,乃汴梁外城西水門的防禦工事。早在一月之前,人徙便時常到此安排迎戰,特別是綿延二百裏的城牆,每日用人在此幹活,隻都在夜裏行動,黑糊糊的看不到人在幹什麽。待這日金軍舟船到拐子城下時,李綱帶領兩千死士在牆頭布防,以弩箭配合石塊對戰金軍的弓箭,到後來弩箭供應不上,便全用石塊砸,待石頭也用盡時,便命人前往梁師成、李邦彥等權臣家的後院搬來花園石,以錘砸碎再用。一時亂石紛飛,箭雨遍天,城上城下互有死傷,慘叫連連。李綱接受人徙的建議,不論如何,不讓金軍接近城牆根下半米之內。


    連續三天,金軍的前頭軍死傷無數,屍體一時堆滿城下。李綱趁一時戰事稍有緩和,命人將屍體全部投入汴河,以防敵人用屍體爬牆。一時間汴河為血所染,氣味難聞,無人願意靠近。因屍體遍布河道,船不得通行,金軍的水路斷了。


    兩日之後,無法用登陸的金軍隻得從陸路進攻,並果為人徙李綱所料,想靠最常用的雲梯登牆。人徙和李綱親臨拐子城上,親自指揮軍民作戰,就連徽宗也冒著危險乘小轎前來,站在拐子城裏的一座城樓裏遠遠望著城外。


    不多時,金軍快速而至。人徙拿過一張“落日弓”,站在城頭,遠遠瞄準金軍。這落日弓有四十斤重,按人徙以往的身子,是怎麽也拿不起來的。但此時她穩穩端著大弓,左手抓緊弓柄,右手就拉功弦,眼神堅定,身材挺拔,樣子活脫脫一個打獵中的流月。待金軍至射程內時,人徙右手一鬆,兩支並列的箭直衝金軍,那打頭抗旗子的騎兵一個栽蔥跌下馬來。李綱及眾將士拍手叫好,徽宗遠遠望見人徙漂亮的樣子,以及那壯健好多的身板,眼裏卻並無喜色,倒是一股讓人心寒的惻然。


    金軍上回被石頭砸得惱怒,此次多有防備,騎兵下馬皆抗著厚重盾牌緩緩行進,掩護抬著雲梯的輕步兵。宋軍的石頭沒用了,眨眼間金兵已臨城下,慌忙地冒著仍不斷下落的石頭弩箭將雲梯往城牆上靠,好幾座二十幾米高的雲梯迅速靠在了城牆上,金兵抬起腳就往上爬。


    變故就發生在此刻。雲梯初搭在城牆上毫無異樣,但隨著登梯的人增多,一個雲梯突然顫抖一下直往下陷,呼地一下降入地下一半,上頭士兵驚惶往下一看,底下看似厚實的牆根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一條深溝,還沒反應,人也被摔到了深溝裏,登時一聲慘叫。其他的雲梯聽見叫聲看到情況,都恐懼地低頭看著腳下晃動的雲梯,試著再爬一步,也是呼地一下全部陷入地下,一時間好幾座雲梯全部隻達城牆高度一半,摔入深溝者甚眾。城頭上的宋軍趁機繼續投擲石塊和弩箭,金軍一時被打散,驚訝於宋人的智慧。李綱趁金軍混亂之時,帶領死士三千人持刀殺出,同金人戰成一團。因金軍還要顧著頭上的石頭,還要顧著和前來的宋軍肉搏,漸漸無法支撐。


    兩軍搏鬥兩日兩夜,金軍敗退而走,而宋軍也死傷過半,屍體在牆頭堆成了戰壕。


    眼見著金軍遁走,宋廷上下大喜過望,汴梁城內額手相慶,人徙的智慧同李綱的指揮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成為一段口頭相傳的故事。


    好容易宋金暫時處於僵持階段,人徙也終於得以在行宮好好休息,等待欽宗趙桓的封賞。


    連日來的忙碌,讓她十分疲憊,身上的泥土和血跡都未幹過,蓬頭垢麵像個乞丐,便命人去把在宮內當差的曹申請來,由他看門,好好洗了個澡,出來梳頭潔麵完畢,換上一身新衣,急急坐在桌前,寒暄畢,問曹申道:“真的沒有?”


    曹申歎息道:“爺是不是猜錯了,宮中沒有一點消息,也找不見人,而我每每到處說,人都以為我腦子出了毛病。”


    人徙心裏寒冷漸深,正皺著眉頭思索時,外頭有人喊“昱王爺接旨!”


    人徙忙忙的跑出來撩衣跪下,心道是趙桓的獎賞。那太監看了看她,張開聖旨念道:“經查蘇州昱王一年來在封地收買人心,招兵買馬,擁兵自重,奢侈浪費,有謀反之嫌,特命皇城司押昱王入司獄再做定奪!”


    “什麽?”人徙大驚失色,看著他身後的一隊持槍禁軍靠進自己,忙問道。


    “為什麽?問你自己。”那太監皮笑肉不笑道,“你的王軍已將蔡大人的府邸推成了平地,而蘇州兵馬鈐轄金文虎的五萬駐軍幾乎盡為你王軍所斬殺。要我說,這就不是什麽有‘謀反之嫌’,而是就是謀反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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