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臣幾乎是下意識地捂住彌的耳朵,他白皙的臉龐上漸漸地泛紅,“椿,你在彌麵前瞎說什麽。”


    要調笑道:“雅哥,你這麽護著彌,他早晚也要長大的。”


    “但他現在才十歲!”雅臣聲音裏隱隱帶了怒火。


    椿對雅臣的護犢行為表示繳械投降,耍嘴皮子轉移眾人的注意力,這件事總算翻篇。


    今晚要倒是有空,請纓陪護,右京對他放心並沒多說什麽,帶著其他的兄弟離開。


    臨睡前,清河洗漱完,要將全身有些擦傷的她安頓好,鑽進被子裏。


    清河從天橋上跌下去後左胳膊脫臼,雖然被醫生接了回去,但是還是不舒服,又添了一個陌生人睡在旁邊,輾轉難眠。


    “小妹。”要翻身正視她,“睡不著嗎?”


    清河想了想老實回答:“有點。”


    要坐起來,拿過枕頭邊的佛珠笑問:“小妹睡不著必定有心魔,待我為你誦讀一段佛經,定能藥到病除。”


    清河看了他一眼,明明還是副花和尚的皮相,卻無端多出了一份莊嚴肅穆,於是難以遏製地輕笑。


    “好傷心呐小妹,這麽不信任我。”


    “……是要哥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不怪我。”清河辯解。


    要幹笑兩聲,當真盤起腿念佛經。


    清河見他一本正經,沒有打擾,靜心聽他誦讀。


    要原本有些地啞的嗓音在靜謐的病房裏閑得越發醇厚。


    “佛菩薩雖修六度萬行,廣作佛事,但視同夢幻,心無住著,遠離諸相;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無修而修,修即無修,終日度生,終日無度。”


    清河聽得入迷,睡著前突然想起,自己的存在就不合理,她早不信佛了。


    ******


    清河昨天作死的行為成功地讓她的住院天數增加了一個星期,她知道這個消息心中反而鬆了口氣,但是朝日奈兄弟卻因此更加忙碌,清河沒輕鬆一會就被愧疚取代。


    九月十號,右京似乎是有事要忙,這天一大早琉生拎著食盒睡眼朦朧地進了醫院大門。


    清河昨晚因為要誦讀佛經的緣故一晚睡得很好,一大早起來要已經離開。有鎮魂玉在,身上的大麵積擦傷經過一晚已經明顯感覺不到疼痛,清河洗漱完就去花園溜達。然後遠遠地就看見琉生低著頭,像老人行動不便般緩慢地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心中生奇,疾步走過去。


    清河走到琉生跟前,琉生沒注意到她,身體一晃險些撞上她。清河急忙伸手扶住他:“琉生哥,你還好嗎?”


    熟悉的味道在大腦形成印象,琉生睜開微闔的雙眼,微微一笑:“……嗯,小河,我很好。”


    清河揭穿事實:“可是看起來很累。”


    “嗯,昨晚熬夜,熬到很晚。”


    清河心中一動,想到右京告訴她琉生是美容師,常常忙得腳不沾地。


    清晨的微風微涼,仔細感覺甚至有些刺骨,琉生依舊穿著那件薄薄的藍色波點外套,清河皺眉:“琉生哥,我們進去吧。”


    “嗯。”琉生順手牽住清河,“最近桂花開了,小河,身上,很香。”


    才從桂花樹下鑽過的清河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清河費力把琉生拖進病房,讓他坐在病床上,順手將食盒拿下放在床頭櫃上。


    為了方便朝日奈兄弟,陪護床沒有折疊收好,清河坐在上麵和琉生麵對麵。琉生累得厲害,身體搖搖晃晃,清河不解琉生這麽累怎麽還要來醫院,道:“琉生哥。”


    “……嗯?”


    清河站起來,摁住琉生的肩膀將他推倒在病床上,“休息一會,有事等會再說。”


    琉生艱難地睜眼看她,半晌點頭。


    感覺額頭上出了薄薄一層汗,清河進洗手間洗臉,出來後發現琉生不知何時睡著。手規矩地疊放在胸前,呼吸均勻。清河替他掩了掩被子,坐在陪護床上安靜地觀察他。


    ——我是回憶分割線——


    她和琉生的初識委實算不上美好,雖然因為他的緣故,她死後從一介亡魂成為半神,可那段時光是她一直不願意回憶的往事。


    一八五三年日本開放國門,在歐美的強硬態度下,幕府以國書的形態正式開國。一八五四年,幕府在歐美強硬的武力下屈服,簽定了日美和親條約,之後和英國、俄羅斯、荷蘭也簽定了同樣的條約,兩百年以上的鎖國政策正式瓦解。


    清河其實沒見到幕府政權坍塌,卻親身經曆了那段歲月。可惜當年清河還算得上真正活著的時候,對這種政事是不懂的。


    隱約記得是在安政六年*1的初春,自己作為長州藩有名望的家族的嫡次女,在二八年華之際,作為聯姻對象嫁往千裏之外的江戶。


    沿路櫻花盛開,入眼便是一望無際的粉紅,花枝妖嬈,花瓣迎風飛舞,爛漫入天際,花香溢天涯。


    父親為保證行程安全安排了不少人,俱是男子,女仆見她掀開花轎的簾子小心地朝外看,小聲提醒:“小姐。”


    清河吐了吐舌頭輕輕放下簾子。


    行程途中枯燥無味,幸而沒有什麽事發生。出了長州藩地界不久,一晚夜裏忽逢大雨,一行人恰時走到深山老林裏,退無可退,去路又因為黑夜而辨不清道路,一時間陷入進退維穀的境地。


    所幸當時安劄地點倒是沒有性命之憂,清河命令眾人就地休息。女仆在她身邊片刻不離。


    睡到半夜,簡易搭建的帳篷本就不如家中舒服,清河睡得難受,輾轉翻身,忽然察覺到外麵火光一片。清河起初以為是仆人為了驅趕猛獸而點燃的火堆罷了,遂不理會。不一會兒,猛地響起哀嚎聲,清河驚坐起,“刺啦”一聲掀開簾子往外麵一看。


    外麵一片血紅,四處堆滿殘肢斷臂,家中安排的護衛將帳篷圍得水泄不通,而護衛對麵則是一群窮凶極惡的浪人,兩方正揮舞著兵器搏鬥。


    浪人叫嚷著:“殺光他們,不僅我們看上的大把金銀財寶到手,還有個小美人供我們兄弟幾個玩玩!”


    護衛拚命抵抗,奈何寡不敵眾,外圈的護衛漸漸地被斬殺。浪人嗜血一般地越來越興奮,叫嚷“殺光”“殺光”,手起刀落,不多時竟到清河麵前了。


    突然一把小太刀進入視野,女仆撲過來將她護在身下。冷冰冰地刀刺進身體的聲音在清河耳邊響起,女仆捂住清河的眼:“小姐,我們護不住你了,快走!”


    護衛被斬殺得隻剩七八人,清河顫抖著從女仆身下鑽出來朝叢林深處逃去。一步一個腳印,全是血色。


    ……


    萬延元年*2年初,途徑長州藩的結緣神受到妖的突襲,在山崖下偶然間遇到一個看起來死亡一年不到的亡靈,情急之下,將其收為神器,賜名“止”。


    結緣神本著既然將亡靈收為神器就要負責到底的原則,將“止”帶在了身邊。


    彼時清河對前塵往事一無所知,跟著結緣神四處遊走。


    清河不記得自己的原本的名字,結緣神問她除了器名,還要什麽其他名字,清河不知作何應對,隻說:“那個我不介意,請神明大人賜予。”


    結緣神微微笑著:“那麽,我就賜,‘止’。”


    本來就是她的器名,結緣神卻大張旗鼓地耍她,弄得清河有些小生氣。


    結緣神溫溫柔柔的卻不怕她一個姑娘家鬧脾氣,徑自走了。清河左等右等,結緣神不回頭,急急忙忙地追上去,離他十步遠又停住不再往前。


    她打定主意非要結緣神主動道歉。


    結緣神偏不回頭。


    清河氣得臉頰鼓鼓的。


    兩人走在街道上,人來人往。清河和結緣神認識僅十來天,而十幾天裏沒有去過人多的地方,自然沒有發現異樣。


    那麽多人,清河想象得出來氣頭上的自己得有多難看,可是往來的人們居然一個都沒有因此而驚詫,甚至明目張膽地看她。清河慢慢地感到不安,四肢發涼。


    等等,四肢發涼?好像從她醒過來就一直這樣。


    結緣神到了晚間終於發現清河垂頭喪氣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笑問:“還在生氣?”


    “……沒有。”清河扭頭,不去看結緣神,“我不才會生氣呢。”


    “那怎麽,悶悶不樂?”


    清河聽到這句話,臉色頓時慘白,抖著嘴唇問道:“神明大人,我……好奇怪啊,神明大人,我覺得自己四肢發涼,心髒不跳動,像個死人一樣……而且今天在街上,來往路人都好像沒有看見我這個人一樣,怎麽會這樣呢?…….


    “呐,神明大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結緣神偏著頭沒有回答,清河按下心中惶恐轉頭看他。結緣神表情一本正經:“阿止。”


    “嗯?”


    “想知道真相嗎?”


    清河心髒一陣刺痛,鄭重點頭。


    “——你已經,死了。”


    ……


    意外獲得神識昏迷幾個月之後,再睜眼。第一個感覺到的是心髒再度跳動,四肢依舊不熱,但總歸是有了一絲溫度。


    那時候結緣神莫名其妙問自己:“阿止,想不想,再活一次?”


    死亡的恐懼感壓在心頭揮之不去,心裏叫囂著:我想活,想活,想活下去!


    不自覺就把話說出了口,結緣神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頭發,“好孩子,如此,我成全你。”


    清河眼前一陣光亮,眼睛被刺的睜不開,忽然覺得心髒注入一股力量。


    再然後,就昏迷過去。


    醒來之時沒有發現結緣神,清河招呼他:“神明大人,神明大人?”


    無人回應。


    又去四處找他。


    也空手而歸。


    時間彌久,清河在野外找不到結緣神,大著膽子進城。人們看不見她,清河在城裏徘徊,沒有地方去,幸好感受不到饑餓,仗著別人看不到自己的特性,到處蹭住。


    大約兩年過去,結緣神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河有了活人的生命跡象和生理需求,但是旁人依舊看不見她。她所說在神社蹭吃蹭住,但仗著這點還是幹了不少小偷小摸的事。丟了東西的人家找不到小偷,便以為有鬼怪作祟,做了不少驅鬼的事。


    清河實在覺得煩心,離開平民區轉向富人區。


    一晚在富人區四處遊蕩,突見一座衰敗的宅邸。清河對此詫異不已,一時好奇走了進去。走入大廳,一股熟悉之感撲麵而來。


    恍然不覺,良久抬手一摸,臉上不知何時淌滿眼淚。


    至此,記憶如海水般翻湧。


    ——清河,乃父母期望她如水般清潔無垢,又延綿不折。


    ——我是回憶分割線——


    一個大男人,身上怎麽這麽好聞呢?清河閉眼假寐,強忍著別扭不習慣,任由琉生的手在她發間穿梭。


    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呢?還得從十分鍾前說起。


    清河好奇心滿滿地觀察了琉生一上午——雖然她沒有能力證明琉生就是結緣神,夜鬥上次見麵也沒有明確說過,但是她就是忍不住。這一忍不住就導致她長時間看著琉生,十一點二十的時候,等到他醒來,來不及偽裝索性就假寐。


    琉生一覺醒來,睡得一本滿足,自家小妹縮在小小的陪護床上休息。下床,靠近她,摸摸嗅嗅。


    不行,好癢……清河忍著笑意,睜開一條縫,瞄了琉生一眼。


    琉生笑:“小河,醒了?”


    清河複又閉眼,點點頭,手捂唇邊小聲地打哈欠:“嗯。”


    “睡得好嗎?”


    清河避而不答:“琉生哥呢,還困嗎?”


    “不困喲。”


    琉生握起清河的一股頭發,舉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在發梢捏了捏:“小河,頭發有些,枯了。”


    清河有氣無力,默默地把頭發“搶救”回手裏,坐起來,和琉生平視:“琉生哥今天怎麽這麽早來醫院?”


    “京哥有事,我今天正好,不用去,美容院,就來這裏。”


    右京對於送午餐的事一向喜歡親力親為,今天不來,遇到的事想必棘手。


    清河覺得打探*不好,就轉而問道:“可是琉生哥很累的樣子,怎麽不在家裏好好休息?”


    “小河,你昨天,突然離開,讓我很,擔心。”琉生看向她的眼睛,溫柔似水,“小河,我很擔心,你在醫院,一個人,會孤單。”


    覺得此時做任何回應都好尷尬地清河:“……”


    琉生再次從握住清河的一束頭發:“小河,頭發枯了,我幫你,護理頭發。”


    清河也被折不撓地“搶救”頭發,這回琉生卻不放手,力道輕柔,清河卻無法將頭發拉出來,試了幾遍,作罷。


    ——罷了,如果琉生真是結緣神,順了他的心意,她就當這件事是報恩好了。


    她就是這麽一個好孩子。


    琉生對她的妥協很滿意:“小河,是好孩子。”


    “嗯。”某不要臉。


    “所以,要一直,一直,讓我幫你,護理頭發。”


    “……”


    一番鬧騰,清河感覺到饑餓,招呼琉生一起吃午餐。


    兩人並排坐在陪護床上,清河夾了一塊雞肉送入口中,雞肉獨有的鮮美味道充斥口腔,鮮而不膩,頓時對右京手藝的跪拜之心又上了一個台階。


    琉生安靜地用餐,低垂著頭,清河看不到他的表情。


    神使鬼差的,清河開口:“琉生哥,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呢?”


    琉生鄭重道回答:“大家,平安健康。小河,結婚生子,平平安安。”


    清河垂下眼瞼,輕輕地摩挲著筷子。


    ——你的願望,我確實聽到了。


    ——16.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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