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氣氛漸冷,高拱一言不發在生悶氣。


    高務實知道此事牽涉巨大,即便如高拱這般剛直宰輔,也不能不囿於大局,不敢輕動,但正因為不可輕動,對於高拱這般有刷新天下吏治誌向的輔臣而言,就更加煩悶憂心。


    但內府管事卻在門口輕輕敲了敲門,低聲道:“老爺,宋都給事、韓給事、塗給事、程給事、雒主事、顧郎中、沈檢討、許檢討以及張員外等皆受命而至,已同在花廳等候了小半個時辰了,您看……”


    高務實略略詫異,這是怎麽回事,今天三伯的門生開會?咦……受命而至?聽起來似乎還是高拱召集他們來的,看來是有大事要商議呀。


    高拱呼出一口濁氣,定了定神,答道:“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本閣部即刻便至。”


    “是,老爺。”內府管事應了一聲,小心翼翼退走。


    待管事去後,高拱目光複雜地看了看高務實,緩緩道:“汝才不遜楊升庵,惟願他日莫做我高氏之升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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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務實先是一怔,繼而點了點頭,但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楊升庵者,楊慎也。乃四朝重臣、前東閣大學士楊廷和之子,素以博學多才著於天下,後世將之與解縉、徐渭同列,稱為明代三才子,並以楊慎為首。其人自小有神童之稱,後於正德六年狀元及第,充翰林院修撰,參與編修《武宗實錄》。世宗繼位後楊慎複為翰林修撰,任經筵講官。嘉靖三年,因“大禮議”受廷杖,謫戍於雲南永昌衛。嘉靖三十八年,楊慎卒於戍所,享年七十二歲。隆慶繼位後,追贈楊慎為光祿寺少卿。這個追贈談不上平反,但勉強也算是代表朝廷原諒了他當年的所謂過失。


    高拱有此一說,自然是提醒高務實不要學楊慎一般恃才傲物,明明是大有可為之人,卻終於落得個老死邊陲的下場,一身所學難以施展,隻能寄情於文墨,殊為可歎。


    高拱問道:“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卻是何故?”


    高務實老老實實答道:“侄兒猜想,三伯是怕我日後如楊公當年一般直言犯禁、觸怒君上,畢生才智難用於治國理政,隻得數十年蹉跎蠻疆,以詩文自寓,是以侄兒點頭,意為侄兒必會以此為戒。三伯,侄兒雖有革新振作之誌,卻也曉至剛易折之理。”


    “如此甚好,那麽……搖頭又是何意?”


    高務實苦笑起來:“升庵先生之文采,侄兒拍馬不及,是以搖頭。”


    高拱聽得一樂:“你才幾歲,眼下自然不及楊升庵甚遠,然以你今夜對我所言來看,將來成就誰人可料?再說,我高家本尚實學,詩文不過小道,原也無需多費功夫——你瞧我可曾有那些吟春悲秋之舉?”


    咦,說得也是啊,高拱此人好像真不怎麽喜歡作詩填詞,至少他高務實就從來沒見過三伯有寫過什麽詩詞,基本上除了疏奏,就隻有學問上的著述,此外他寫得多一些的,就隻剩下祭文了——這是官場無奈之舉,畢竟座師、同年、門徒乃至鄉梓人脈太廣,人家家裏死了重要人物,誰都想有一位像高拱這樣地位尊崇的人給寫祭文。而且說起來,高拱為官清正,但居然能在京師買得起一所不大不小的宅院,可不就是靠寫祭文的潤筆費賺錢麽?這個錢在明朝完全是正當收入,沒有半點可以非議——再說閣老也是人,也要養家糊口的嘛。


    高拱這番話說完,也不等高務實再回什麽話,又徑直吩咐道:“你和我一同去。”


    這話就讓高務實一愣了,高拱的門生此前也曾有不少前來拜謁師相,其中有一些人來的時候,高拱也會命高務實一同出麵,這既是提攜高務實,也是對門生示之以親密,倒不算稀奇。但今日情形明顯不同,畢竟往日都是門生主動上門拜謁,有時候碰上臨近飯點就一起吃個飯——在中國這塊神奇的土地上,吃飯的意義往往不隻是進食,更重要的是交際。而今日則不同,乃是飯後的夜裏,並且是高拱主動將他們找來,且一找就是這一群人。


    要知道這幾個人雖然聽著好像官職都不高,但大明朝的官製一向有“以小製大”的習慣,科道言官一貫位卑而權重就不提了,甚至內閣——理論上來講,大學士還隻是五品呢,可大學士偏偏實際上行使著宰相的權利(無風注:當然大學士都有其他加官、加銜)。


    但眼下高拱已經動身,高務實有什麽疑惑也隻能先壓在心裏,亦步亦趨地跟著三伯奔花廳而去。


    隨著花廳口候立的內府管事一聲:“閣老至——”花廳中的交談聲立即一肅。待高務實隨高拱走入之時,便見到一眾人等已經齊齊垂手肅立,但見高拱進來,又一齊拱手揖禮,口稱:“學生見過師相。”


    高務實注意到,高拱的內侄張孟男也是這般稱呼。他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來,張孟男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這一聲師相喊得合情合理。


    這個嘉靖四十四年乙醜科殿試金榜,在明朝的慣例中,幾乎所有上榜的進士都可以稱之為高拱的門生,因為那一年高拱是會試主考。


    當然,會試這樣的中央最高級別掄才大典不可能隻有高拱一人審卷,還會有十餘名同考官。通常情況下,隻有被考官選中卷子的進士,才會被考官視作門生,反之亦然。但無論怎麽說,某一科的進士,如果臉皮厚一點,哪怕自己當時不是被主考官選中的,要稱呼主考官一聲老師,也是沒有問題的。


    如果主考官後來做了內閣輔臣,那就不得了了,當初他主考的那一科金榜幾乎都會將其視為“師相”,這既是新科進士們需要“師相”提攜的一種體現,也是“師相”需要新科進士們夯實自己人才夾袋的一種體現,典型的各有所需。


    今日應高拱所召而來的隻有九人,並不是說高拱門下弟子就隻有這幾個人,而是有不少學生都已外放別處為官,其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高拱起複之前被徐階調離京師的。譬如前次高拱被逐,唯一一個前往送別的門生吳兌,現在就在薊州兵備副使的位置上。另外還有宋應昌、陸樹德、劉良弼、杜化中、周世選、匡鐸、宋良佐、光懋、楊家相、李純樸、陳懿德、鍾繼英、吳文佳、楊相等一大幫人,眼下都不在京師。


    當然,就今天來的這九人已經很是嚇人了——即便原本的曆史上因為高拱被張居正、馮保聯手一擊倒台,這九個人裏頭仍然出了兩個閣老、一個都禦史(都察院一把手)、一個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一個南京戶部尚書!還有一人雖然自己被罷官,但其子後來也成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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