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辰時還差半刻,張居正就已經走進了內閣院子。


    辰進申出,這是內閣的正式辦公時間,自永樂帝遷都北京後一直未曾更易。內閣建置之初,場地非常狹小,三四個閣臣,擠在一間簡陋屋子裏辦公。後來隨著時移世易,內閣日漸權重,這辦公之所也就屢經擴建,終於形成今日之規模。


    這內閣院子現共有三棟小樓,正中間一棟飛角重簷,宏敞莊重,乃是閣臣辦公之所,也即是民間言語中狹義上的文淵閣。院子東邊的小樓為誥敕房,西邊為製敕房,南邊原為空地,隻種了幾棵樹,後因辦公地方不夠,因此在嚴嵩任首輔期間,又在此處建了三大間卷棚,內閣各處一應幫辦屬吏,遂都遷來至此。


    閣老們的值事樓,當然是這一片修建得最好的,進門便是一個大堂,堂中央供奉著文宗聖人孔子的牌位。大堂四麵都是遊廊,而閣老們的值房,其門也都開在遊廊之上。樓上的房間,有的是會揖朝房,有的是閣臣休息之所。高拱的值房在廳堂南邊,窗戶正對著卷棚,張居正的值房則在其對麵。


    張居正才剛在值房裏坐定,別說還未曾開始閱覽奏章文本,甚至內役都還沒來得及把茶泡上來,便有一位吏員進來稟告說高閣老有請。張居正在高拱麵前份屬晚輩,內閣排名也在其之後,高拱若非急事,自然不會親自前來,這一點無論古今都是通理。


    張居正對此也習以為常,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當下便起身過去,心裏暗暗想著高拱大概會跟他說什麽,估計應該是今日皇帝遴選太子伴讀的事情。


    等進了高拱的值房,果見高拱端坐在碩大的紅木案桌前,正低頭看著折子。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時候,桌上都已經擺了十幾份翻開的折子,顯然都已看過。這也不奇怪,高拱曆來就是個工作狂,張居正與他同僚多年,對此有著足夠的了解。


    見張居正進來,高拱略略做了個起身的姿勢——當然這隻是禮貌起見,並不是真要站起來恭迎,他同時指了指文案橫頭的一張椅子,示意張居正坐下,自己也順勢坐穩了。張居正同樣沒有多餘的客氣,自顧自坐了下來。


    高拱不是個矯情的人,什麽把張居正先晾一晾,說自己先把手裏的折子看完之類的動作他是不屑於去做的,而是很幹脆地放下手裏的折子,直截了當就說正事了。


    但高拱一開口,就讓張居正微微一怔。


    原來高拱並沒有提及正在文華殿發生的事,而是微微蹙著眉,隨手拿起一道折子向張居正招了招,道:“兩廣的亂子越來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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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在內閣分管兵部,一聽高拱這麽說,立刻反問道:“還是韋銀豹那廝?”


    高拱點了點頭,指著手裏的奏章道:“靖江王府在嘉靖四十三年時便曾被此獠一度攻占,此後雖為官軍擊退,但官軍也無力征剿其老巢,如今靖江王府又遭其攻打,險些再次陷落。吳子實(無風注:吳桂芳,字子實,時任廣西巡撫兼提督軍務)上奏說如今廣西漢兵兵力單薄,且要震懾諸夷,實不足恃,而僮、苗等族土司兵馬因前些年多被征調用以剿滅倭寇,已是師老兵疲,實不宜再隨意征發……因此他派人去招安韋獠,意圖先緩解上一兩年,待我恢複實力,再剿不遲。然則韋獠不為所動,仍舊肆意妄為,為禍南疆。”


    張居正一看的確是說正事,也不再分心他顧,而是沉吟著答道:“從兵部掌握的情況來看,廣西兵力雖然談不上十足充裕,但也並不算弱;土司兵馬雖然此前調動頗多,但中玄公你也知道,朝廷並未虧待那些土司,土司們隻要自己得了好處,可不會管治下土民‘師老兵疲’這些事。”


    高拱沉聲道:“你的意思是說,吳子實膽小怯弱、貽誤軍機?”


    張居正搖了搖頭:“那倒也沒有這般嚴重,不過吳子實雖然也平過幾處叛亂,但書生氣還是重了一些,多少有些求全責備……依我之見,若是沒有十足把握,他是不會肯主動出兵進剿的。”


    高拱不滿道:“兩廣這些年,各種亂子一個接著一個,就沒消停過一陣!我看若不給於韋獠雷霆一擊,其他別有用心之輩恐怕也將蠢蠢欲動。”


    張居正思索了一下,也點了點頭,道:“中玄公此言甚是,不過吳子實在廣西雖無勳功,卻也並無大過……”


    高拱決然道:“無妨,調他去做南京兵部侍郎,反正現在北京兵部已經改為四侍郎製,南京也可以按例辦理。”北京兵部侍郎原本兩人,是高拱將其改革為四人,為的就是儲備知兵重臣,以備不時之需,此時看來是打算將這個製度順勢推廣到南京。


    張居正對此倒沒有意見,隻是問道:“可要問一問元輔?”


    “李石麓?”高拱撇了撇嘴:“你要是不嫌麻煩,就自去問吧,就說是我提議的。我料他必然先說一番吳子實勞苦功高之類的廢話,然後跟你說‘太嶽,此事你自與中玄公商議,票擬呈於司禮監聽候聖斷即可’。”


    高拱滿臉不屑溢於言表。


    張居正卻微笑著道:“那也無妨,他畢竟是元輔,又是我同科的狀元公,我去問一聲,也免得失了禮數。”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張居正是他的同年,金榜排名二甲第九,理論上來講,問一聲的確更禮貌一點。


    不過高拱不在乎這個,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金榜前輩,無論資曆還是聖眷都在李春芳之上,又瞧不慣李春芳這個“溜肩膀”,也就懶得再多說。


    他轉過話題,道:“吳子實調去南京之後,廣西巡撫換誰,你可有推薦人選?”


    張居正知道高拱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派個“能打”的去了,但他沉吟了片刻,臉上有些猶豫。


    高拱皺眉道:“怎麽?太嶽有何顧慮?”


    張居正歎息道:“其實,要說平息廣西戰亂,殷石汀足以勝任。隻是此人素來貪鄙成性,我擔心……”


    高拱隻是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擺手道:“眼下廣西局麵如此,能迅速平亂才是第一要務,至於貪鄙……我便多給他二十萬兩軍餉讓他貪又如何?須知廣西戰事連綿這麽多年,耗費軍餉早已是數百萬計,唯有迅速消弭戰禍,才是真正為國省錢。”


    張居正道:“既然中玄公堅持,我照辦便是。”嘴上是這麽說,心中卻暗道:玄老,這可是你自己攬上身的,到時候被言官指責可不能怪我。至於殷正茂那邊,他還少得了記我的好?他可是我嘉靖二十六年金榜的同年……待會回去,得給他寫封信提一下此事。


    見高拱一時沒有再多說什麽,張居正思索了一下,主動問道:“中玄公,聽說今日去文華殿的孩子……並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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