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緩緩道:“為什麽這麽說?巡撫、巡按都發了話,區區幾個縣令還敢硬扛著不動?”


    “侄兒倒是以為,他們說不定還真敢!”高務實挑了挑眉,把文卷往桌上輕輕一拍,冷笑道:“帥嘉謨的主張,對歙縣當然有利,可對於其他五縣來說,那就是徹頭徹尾的壞消息。三伯您想,這事兒要是一旦議成,他們可就是‘平白無故’要多交不少賦稅。因此對這個提案,無論是出生於這五縣的官員、胥吏,還是當地鄉紳百姓都肯定堅決反對。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股民意,就算是應天撫、按也不得不有所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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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沉默了一下,問道:“還有嗎?”


    “有,當然還有。”高務實哼了一聲,又道:“還有徽州知府的立場也很難說。因為站在徽州知府的立場上來說,無論這個‘人丁絲絹’在其治下的六縣怎麽分配,對府裏來說都沒有任何區別,畢竟他隻要每年湊夠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絹上繳給南京就好。這筆絲絹稅如果不改,局勢平靜如初,最多也就是歙縣抱怨兩句,那沒什麽大不了——左右你們都交了兩百多年了,這也算是祖宗成法,還是不要隨意變更啦!可是反過來,若是支持帥嘉謨的主張,把賦稅均攤到六縣,他徽州府又得不到半點好處,反而還平白引起其他五縣騷動,完全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如此,徽州府會怎麽選擇,不問可知。”


    高拱露出微笑,點頭道:“有道理,這也就是為什麽,帥嘉謨當初要越級去向應天撫、按兩院呈文,而不是直接上報徽州府的原因了。他就是想著靠海筆架的威名硬壓徽州府和其餘五縣,因為他知道他在徽州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高務實笑了笑,說道:“幸好海瑞這個人名頭夠響、脾氣夠硬,隻要有他在,這件事終究還是得分出個是非黑白來的。”


    這下子,高拱的臉色就有點黑了,黑的同時還有點尷尬,幹咳了一聲,才道:“那你隻怕要失望了。”


    高務實一愣,繼而詫異道:“難道海瑞轉了性子,不管這茬了?”


    “他倒沒說不管,隻是他管不了了。”高拱沉著臉道:“徐黨反彈強烈得很,通政司每天都能收到彈劾海瑞的奏章,而近來這些奏章變得越來越多,甚至已經有人在奏章中暗示,明裏暗裏指責我公報私仇,因為私人恩怨對一位退休致仕的老臣窮追不舍,其情可恨、其心可誅。”


    高務實怔了一怔,忽然驚道:“三伯你要撤了海瑞?”


    “倒不是撤。”高拱擺了擺手,歎息道:“我得給他挪個窩……你是不知道,此人做事雖然心是好的,但手段太過於粗暴直接,偏偏又聽不進勸!”


    他說到這裏,忽然有些激憤起來,冷哼一聲,道:“哈,論整頓吏治,我高肅卿隻會比他更上心,可他海筆架又不是茶樓閑客,他是朝廷封疆,真以為隨便打殺幾個就能整頓吏治了?幼稚!想當年,今上還是裕王時,我為了給裕王府要來王府例賞,不也得去捧嚴世藩的臭腳?哦,你說寧折不彎?是,你折倒是折了,可折完之後呢?事情辦妥了嗎?沒有!事情既然沒辦妥,你就是折出朵花來,又頂個屁用!”


    高拱說完這段話,可能是發泄了不少,平靜了一些,呼出一口濁氣,道:“所以我已經正式下文調他去總督漕運,應天巡撫這檔子事,不能再由他這樣任著性子辦下去了,要不然……得出亂子。”


    高務實倒是知道,曆史上海瑞這個應天巡撫也是沒能最終幹下去,好像也是被調任漕總,想不到這一世轉了一圈,還是繞到這個點上去了。


    “隻是這一來……”高務實皺起眉頭,沒有繼續糾結海瑞的事,而是道:“那歙縣‘人丁絲絹’案,隻怕就很難辦下去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也隻有海瑞這樣一根筋非要事事較真的人,才肯隻論對錯、不論利弊地辦下去。”


    高拱不答,沉著臉又從桌案上翻找出一張文卷遞給他。


    高務實接過來一看,臉上頓時隻剩苦笑,因為那邊的情況還真被他這個烏鴉嘴給說中了。


    原來應天巡按在正月十四日指示六縣合議,徽州府隨即也發牌催促。但一連半個月下來,下麵居然毫無反應,恍若未聞。別說黟、休寧、婺源、祁門、績溪五縣,甚至就連身為苦主的歙縣,居然也悄無聲息。


    帥嘉謨一打聽才知道,此時的歙縣知縣房寰正趕上丁憂,縣務無人署理。其他五縣的知縣,則紛紛宣稱要忙著準備朝覲事宜,因循停閣,所以已經不辦公了。


    這裏得解釋一句:有明一朝,自洪武十八年開始,規定地方官員逢辰、戊、醜、未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進京朝覲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這對官員來說,是一件大事,事關考評,也就是關係到今後的仕途。


    但這裏有個明顯的問題,就是隆慶四年乃是庚午年,隆慶五年才是辛未年。也就是說,明年才是朝覲之年……怎麽明年才要朝覲,你今年正月份沒過完就開始停閣不辦公了?你這意思是,為了明年的朝覲,得停止辦公一年?


    哦,不是你,是你們——因為還不是一位知縣這麽說,是五位知縣都這麽回答。


    這就很有意思了,擺明了五縣已經私底下商量好了,對這次合議采取消極不合作的態度,盡量拖延下去,拖到忘,拖到黃,拖到無疾而終,然後自然就天下太平,原先怎樣最後還怎樣了。想當初歙縣在嘉靖朝的兩次申訴,不也就是這麽被拖沒的麽?


    高務實氣得隻剩下冷哼,連罵都有些罵不出來了。


    “現在知道吏治難清了吧?看看這些人,眼裏都隻有自己屁股下麵那點地方。”高拱也笑了一笑,擺擺手道:“我看你對這件事倒是有些想法,你方才說……這件事很有代表意義,可是說了半天,你也沒說這個代表意義是什麽。怎麽,不想說給三伯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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