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黨固然還在,但高黨的威勢卻不能隻靠扳倒淩雲翼這件事情來維持。


    此番高務實之所以在郭樸和張四維兩位都不太認可的情況下堅持對淩雲翼窮追不舍,非要痛打落水狗,除了知道朱翊鈞正處於青春叛逆期,脾氣有點大,所以隻能順毛摸這個因素之外,主要就是考慮到高黨在失去高拱這個真正的核心人物之後,這一年多的時間裏表現得太缺乏朝氣了。


    當初高拱在的時候,一項項的改革措施有條不紊地推進,既穩定又堅決,取得的效果也相當喜人,高務實對當時的變化是非常欣慰的。


    但高拱一死,情況就開始起了變化。剛開始的時候,郭樸還是頗有幹勁的,畢竟他接手的時候,朝廷大局幾乎可以說是一切向好,他當然也想錦上添花,讓國勢更上一層樓,但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有些不對勁了。


    首先是高黨內部開始出現了不夠團結的苗頭。這要分兩個部分:一是高拱此前的嫡係人馬生出了離心力,也就是以高拱門生為核心的這個群體,開始各有各的打算,雖然平時看起來還能以郭樸的意思為主導,但免不了有時候出現一些拖拖拉拉甚至陽奉陰違,這就導致郭樸的號令出現一些“運轉不靈”,十分力使出來頂多有七分落到實處,甚至個別時候隻剩三分力起了效果。


    二是以張四維為新領袖的晉黨在高黨內部自成一派,同時還讓不少陝西籍的官員左右搖擺,有一種隨時可能晉陝同盟、自立門戶的感覺。馬自強以前是陝黨的首腦,他死後陝黨沒有足夠聲望的領袖,而馬自強家族一貫與張四維家族交好,因此陝黨人士傾向張四維合情合理。


    這就導致高黨內部形成了一個實際上的二元體製,郭樸有“名分”在,是以老友身份繼承了高拱的遺誌甚至職務,所以高黨的嫡係骨幹名義上還是尊他為首,然而這些個嫡係對他的忠誠顯然是有保留的;張四維那邊也不差,他的嫡係晉黨穩如泰山,還有陝黨作為盟友,同時又是公認的高拱接班人,不少高黨官員認為反正自己這些人遲早要以張四維為尊,那肯定遲投不如早投,也好混個元勳。


    除了高黨內部不夠團結,郭樸還麵臨外部困難。外部困難也分兩個方麵:一是皇帝對他的態度雖然也很尊敬,但仍然能看得出來,這種尊敬是不如當初對高拱來得那麽真實的。這一點看似問題不大,但郭樸知道,一旦到了關鍵時刻,這就是一個致命傷——先帝當年隻說過“凡有事不決,問高先生即可”,可沒說問郭先生啊!


    蕭規曹隨,蕭何與曹參當然都是一代名相,可世人誰會真的認為曹參能與蕭何五五開?


    如今的形勢也差不多,高拱好比蕭何,他郭樸則好比曹參。人家的功績是明擺著的,死後的尊榮更不必說,都“文正”了啊!別人有任何質疑都隻能吞進肚子裏憋著,否則就是跟天下文官作對——李東陽難道一輩子就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可人家成了李文正公之後,天下還有誰敢說他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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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逝者諱,為尊者諱。人家既是逝者,更是尊者——都尊到文臣之極點了,那自然不好都是好,還有什麽好說?


    郭樸的麻煩在於,如果他想要贏得跟高拱一般的尊崇,他的功業甚至要比高拱更甚,但這又根本辦不到——且不說能力,至少手底下的人就遠不如高拱時代那麽聽話啊!


    要是郭樸能年輕二十歲,或許還有幹勁來爭一爭,可他實際上年紀比高拱還大,過個兩三年就到了致仕的時候了,還爭得了麽?


    於是郭樸隻能退而求其次,隻要皇帝還能有眼下這樣的表麵尊重也就是了,別的那些就不要強求了。


    而除了皇帝這一塊,剩下的就是與心學一脈的關係問題了。


    後世學術界有一種看法,認為實學與心學都是中國儒家文化中的不同流派,實學的精神內核是崇實黜虛、實事求是、經世致用;而心學是宋明理學中主張以人的心性作為宇宙萬物本原的學術流派。學界比較多也比較萬金油的看法是:實學與心學既有交融,也有背離。


    甚至有很多的學者經常討論一個問題,即心學是不是也該算作實學的一種。因為陸九淵、王陽明開創心學的初衷,其實也是為了崇實黜虛,促進社會的道德實踐。


    但實際上這個說話過於理論化,而且無視心學發展的實際走向了——因為心學在發展過程中,很快就出現了事與願違的現象,即心學後人走入了空談性理、不務實效的“虛玄”之途。


    黃宗羲後來就指出:“儒者之學,經天緯地,而後世乃以《語錄》為究竟,僅附答問一二條於伊洛門下,便側身儒者之列,假其名以欺世。


    治財賦者,則目為聚斂;開閫捍邊者,則目為粗材;讀書作文者,則目為玩物喪誌;留心政事者,則目為俗吏。


    徒以生民立極、天地立心、萬世開太平之闊論鈐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憂,當報國之日,則蒙然張口,如坐雲霧。世道以是潦倒泥腐,遂使尚論者以為立功建業別是法門,而非儒者之所與也。”


    而王夫之說得就更直白了:“王氏門徒……廢實學,崇空疏,蔑規矩,恣狂蕩,以無善無惡盡心意知之用,而趨入於無忌憚之域。”而跑偏了的心學,還真就是這樣。


    實學和心學的爭鬥,並非到了黃宗羲、王夫之那個時代才有,郭樸現在所麵臨的其實就已經是實學和心學爭鬥的場麵了,而這個場麵,最起碼也要從高拱與徐階第一次鬥法就開始算起!


    徐階雖然早已致仕,但徐階的門人還在啊,心學的擁躉還在啊!在被高拱挾皇權之力打壓了這麽久之後,好不容易把高拱熬死了,還能不想辦法挽回局麵?


    所以,高拱一死,許多地方都開始對新政懈怠起來,有些官員明裏暗裏在抵製,甚至還有些官員幹脆明白無誤的表示反對!


    郭樸的大量精力都被牽製在這些反對浪潮之中去了,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在這一年時間裏為了能夠穩住高黨的大局,已經是殫精竭慮了!


    高務實為何對淩雲翼痛下殺手?


    豈能隻是為出口惡氣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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