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丈京師勳貴田畝的話題,在高務實和張學顏雙方的默契微笑之中告一段落,接下來魏學曾就要開始說他的正事了。


    魏學曾是工部尚書,但是一開口卻說了一件仍然與戶部相關的事:“昨日戶部收到聖旨,說自嘉靖間實行一條鞭法,民頗稱簡便。但諸役冗費,名去實存,有司追征如故,百姓苦之。是以皇上決定紓解民困,依各地所請,攏共核減銀一百三十萬餘兩。”


    高務實一怔:“核減多少?”


    魏學曾麵無表情地道:“一百三十萬兩有餘。”


    高務實睜大眼睛:“那這幾年戶部收入所增長的部分豈不是填進去了一大半?”


    魏學曾看了張學顏一眼,張學顏苦笑道:“玄老耗費數年心血,使國庫年收由三百萬兩增至五百多萬兩,增長大概是每年兩百一十多萬兩,這幾年邊防、河工等處之所以皆盡向好,其實說穿了無非就是解款足額所致。結果今年因為這一道聖旨,實際上增長便隻剩八十萬兩左右了,估計邊餉和河工所得款項都要銳減大半。”


    “為什麽啊?”高務實大惑不解:“皇上不是不知道財賦的重要性,為何還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魏學曾歎道:“此事先是由各地方官員紛紛上疏,言及本地困苦引起,其實他們無非是想說考課法過嚴,他們無法征收那許多商稅。”


    高務實微微皺眉,但還沒開口,張學顏又幫忙補充道:“然後申閣老便上疏了,說如今國庫收入大增,乃有餘力紓解民困,不妨把各地曆年欠繳的各項賦稅、徭役折銀減免,如此將來地方上便可以重新開始計算,再沒有理由拖欠了。”


    但高務實仍然皺著眉頭,想了想,又搖頭道:“這個道理不對。曆年欠繳,不是不可以減免,但減免得有理由。譬如說,某地今年遭災嚴重,皇上仁慈,減免當地田賦,並酌情減免當地曆年欠繳之田賦,這沒有問題。可如此全國性的減免,公平何在?——我是說,對於那些沒有欠繳的地方,公平何在?那不就等於說,他們過去正常繳納都是傻?反正拖著拖著就能拖沒了!”


    魏學曾歎道:“求真,這番話也就你敢說了,你可知道申閣老這道奏疏一遞上去,各地官員紛紛為他叫好,就差誇成花兒了?”


    “地方官?那是自然要誇他了!”高務實冷笑道:“被減免了曆年欠賦的那些地方官要誇,因為他們少了一大筆任務;沒有可減免欠賦的地方官也要誇,因為萬一他們將來也要欠繳呢?


    所以吃虧的無非是曆年正常繳稅的升鬥小民們!可惜啊,這些人可能根本都不會知道這件事,甚至就算知道了,他們也還是會誇,因為當他們聽說皇上又減免了別處賦稅的時候,心裏隻會覺得皇上仁慈,實乃萬民之福——他們根本不會站在全國的立場上來考慮這件事!”


    張學顏與魏學曾頗為驚訝地對視了一眼,他們之前隻覺得高務實精明老成,與他的年紀一點都對不上號,現在聽了這番話才第一次覺得,這可真是高中玄的衣缽傳人!


    這是“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啊!


    這年頭,能為朝廷考慮一下年入,那就已經是了不起的忠臣、能臣了!


    你說升鬥小民?


    別開玩笑了,升鬥小民關他們這些官老爺什麽事?官老爺們可不繳稅啊!


    尤其是地方官,自古都叫“牧守一方”,何為牧守?牧是牧什麽啊,牧羊唄!羊活著提供毛,死了提供肉,既然如此,它們是活著還是死了,無所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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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了,現在的考課法就肯定是“惡法”了——怎麽能既要求我提供羊毛羊肉,又不準羊起來造反呢?沒有天理啊!難道我這個牧守,還要負責養羊麽?這麽低賤而且麻煩的事,怎麽能讓我們這些寒窗苦讀多年的讀書人來操持呢?簡直斯文掃地!


    張學顏被高務實這番話驚得一時語塞,魏學曾則到底是在高拱身邊呆了好些年的“老高黨”,聞言歎息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高務實打斷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魏學曾一怔:“這句讀?”


    高務實道:“魏部堂可知《尊德義》?”


    魏學曾點了點頭。


    高務實便道:“那麽魏部堂當知這兩句:其一,‘尊德義,明乎民倫,可以為君;其二,‘仁為可新(親)也,義為可尊也,忠為可信也,學為可益也,教為可類也’,然否?”


    魏學曾又點了點頭。


    “如此,道理不是明擺著麽?”高務實道:“其實孔子也是這樣的意思:民眾知道仁義禮儀的,就可以按照道理去治理;倘若民眾不知道的,就要讓他們懂得道理。總而言之,治理百姓,不能用強迫的方式。”


    魏學曾張了張嘴,竟然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倒是張學顏道:“教化萬民,曆代均如此說,可其實如何教化得過來?我為戶部尚書,便從‘花錢’說起,如今每年能用在社學、縣學等處的錢款能有多少?教化了多少讀書人?若要說萬民,則朝廷從哪收取那許多錢糧來教化萬民?倘若要收那麽多錢,恐怕還沒來得及教化,萬民便要……有不忍言之變了。”


    道理好像是這個道理,義務教育當然好,可現在的這個大明哪裏搞得起義務教育!就算全國的小孩子都隻接受一年的義務教育,恐怕需要的錢糧都是天文數字,可別義務教育還沒搞起來,就已經“天下皆反”了!


    不過高務實卻一點沒有色變,反而嚴肅地道:“所以我們才要堅定不移地把考課法推行下去!能繳得起稅的人為什麽不能多繳一些稅?先不說別人,就說我高務實,眾所周知,我日進鬥金,可是我居然想繳稅都沒有名目可以繳!除了京華火槍廠和京華火炮廠需要繳稅——但那個主意還是我自己向三伯提出的,算是我自己給自己製定的稅額!除此之外,我那麽多的產業,居然全部不用繳稅,二位部堂,你們不覺得這很荒唐嗎?”


    高務實麵對瞠目結舌的兩位部堂,揮舞了一下手臂,道:“大明的問題到底出在哪?其實不是出在小民,正是出在我們這種人身上,尤其是出在我高務實這樣的人身上!我生來就是官籍,生來就不用繳稅,偏偏我還很會做買賣,可是……憑什麽我不用繳稅啊?就因為我投胎投得好?就因為我家世代官宦,家中人人讀書、代代當官?”


    這下子,別說張學顏,連魏學曾都不敢接話了,咽了口吐沫,幹咳一聲,把話題一轉:“這個……咱們還是先言歸正傳,說一說今年歲入不足的事吧?那個……由於歲入不足,心齋兄已經算過了,今年的河工撥款可能要減少六到七成,但是這樣一來,黃河改道的大工恐怕就無法按計劃完成。”


    他幹咳一聲,道:“這件事涉及河南,所以本部堂此來也是想和求真你商議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譬如河總方麵買進水泥的款項,是不是能夠暫時延緩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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