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已畢,禦駕從天壽山回還,再次駐蹕於南沙河別院。


    諸事皆如常,惟獨這次朱翊鈞找了個借口,稱高務實祭詞深孚朕意,特賜禦酒兩壇、鮮藕十節,並“責難陳善”四字禦書,命高務實回京裝裱供於府內。


    高務實當即作《謝賜禦書責難陳善四大字》詩以記,詩雲:


    龍箋一幅日星光,天藻昭垂自尚方。


    久向橫經窺聖蘊,還因納誨奉奎章。


    琅函想見仙台動,蓬室驚聞禦墨香。


    儒術承恩逢景運,非同常侍漫登床。


    朱翊鈞得聞消息大喜,乃親至高務實所住小院,“探討詞章”。


    當然,無論賜字也好,回詩也罷,都是他們這對同窗商議好的舉動,無非是找個理由讓朱翊鈞能帶人去高務實的小院罷了。


    畢竟高務實去見朱翊鈞的話,就隻能他自己進去相見,達不到目的。隻有朱翊鈞來見高務實,才能帶上一堆人同行同往。


    四大重臣雖然也可能暗暗嫉妒高務實和皇帝的關係之親密,但卻不會對他倆的這種來往表示懷疑。


    不過,探討詞章一說,倒也不完全是假的,高務實的確在小院中與朱翊鈞討論詞章了,隻不過今天帶的書童不是曹恪,而是侯拱辰臨時客串。


    而朱翊鈞帶著的隨行宦官裏頭,正有一人是三公主朱堯娥假扮。


    哦,其實四公主朱堯媖也來了,皇帝說她也想看看未來姐夫長什麽模樣,要給姐姐參考一番。


    雖然高務實此生讀書功利性極強,百分之九十九的工夫都花在了時文上,但八股寫多了,任何文體都不在話下,探討一下詞章也是沒有問題的,而且為了給侯拱辰創造表現機會,高務實還特意給他機會。


    時近黃昏,吟詩作詞倒也頗有意蘊,朱翊鈞與高務實對坐在堂中,身邊各侍立著陳矩與侯拱辰,兩位公主扮作小太監侍候在旁邊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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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院中一棵桃樹,正值花期將盡,高務實笑吟道:“小桃枝下試羅裳,蝶粉鬥遺香。玉輪碾平芳草,半麵惱紅妝。風乍暖,日初長,嫋垂楊。一雙舞燕,萬點飛花,滿地斜陽。”


    朱翊鈞嗬嗬一笑:“你這比喻可不對,一雙舞燕?”


    高務實指著院中的一對燕子,道:“初夏正是燕子飛舞之時,臣可沒有別指,此非比喻。”


    朱翊鈞翻了個白眼:“諒你也不敢。”然後又道:“這‘小桃枝下試羅裳’的卻是哪家閨秀?”


    高務實搖頭道:“不過夢中仙子罷了。”


    朱翊鈞哈哈一笑:“夢中仙子求不得,何如憐惜眼前人?”說著卻朝自己兩位妹妹所站的位置望去。


    這兩位“小宦官”有些不像話,居然在一邊竊竊私語。聽了皇兄的話,兩人又打量了一陣侯拱辰,三公主麵色基本還算平靜,隻是略微有些泛紅,四公主卻在對她說著什麽。


    侯拱辰心中有些緊張,但他雖然讀書還算認真,卻缺了些急智,讓他即興賦詩,他就有些為難了。


    高務實看出他的窘迫,想了想,對朱翊鈞道:“臣這詞不過隨興寫就,也無什麽深意,皇上無須當真……拱辰,你可有什麽詠誌詩?舊作亦可拿來一觀。”


    一聽舊作也行,侯拱辰倒是鬆了口氣,道:“倒寫過一次精衛。”


    精衛填海?誌向不錯啊朋友。


    高務實笑了起來:“吟來。”


    侯拱辰輕咳一聲,理了理嗓子,道:“北風蕩天地,有鳥鳴空林。誌長羽翼短,銜石隨浮沉。崇山日以高,滄海日以深。愧非補天匹,延頸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誰為心?滔滔東逝波,勞勞成古今。”


    高務實當然要捧場,撫掌讚道:“好一個‘辛苦徒自力,慷慨誰為心’,拱辰之誌,乃持久之誌,此所謂恒心毅力是也,正是古之賢者成大事之根源。”


    朱翊鈞卻沉吟道:“雖是有恒,未免過於沉痛,失了些少年意氣……”不過他前幾日才看見沙灣村那些佃戶的可憐模樣,倒也多少能理解侯拱辰的心思。


    不過,他畢竟是個少年天子,正是躊躇滿誌,想要一展宏圖、恩澤萬世的時期,此詩雖然能讓他了解侯拱辰的決心與毅力,卻總覺得沉悶了些,不禁對高務實道:“務實,這首詩太沉鬱了,你可有什麽振奮一些的詩作?”


    高務實哪有什麽詩作,他一門心思就是做官,好讓神州不至陸沉,但朱翊鈞這麽問了,卻也不好兩手一攤說臣光想著當官了。


    於是沉吟道:“此次回鄉年餘,回京趕考之前倒也寫過一些,隻是未免失之輕狂,隻怕說來徒惹人笑。”


    朱翊鈞大笑道:“你堂堂六首狀元,二百年來真魁首,便是輕狂一些,誰又敢說?隻管道來便是!”


    三公主和四公主本來在一邊悄悄議論侯拱辰那首精衛,此時一聽高務實竟有“輕狂”詩作,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心有靈犀地一起停止了議論,豎起耳朵來聽六首狀元的大作。


    高務實見朱翊鈞實在要問,隻好對不住李文忠公了,苦笑一番,道:“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裏外覓封侯。定將捷足隨途驥,哪有閑情逐水鷗!笑指瀘溝橋畔月,幾人從此到瀛洲?”


    朱翊鈞一聽,拍案道:“好!這哪是少年輕狂,分明是少年意氣,這才是六首狀元該有的氣魄!不愧是讓朕親自書丹的文曲星!”


    那邊兩位公主也是聽得心搖神曳,兩人四目一交,卻又同時看到對方眼中深藏的一抹落寞,不僅兩相輕歎。


    朱翊鈞卻沒有關注到妹妹們的神情,他還陷入在讚賞之中,大笑道:“你現在可是真真正正到了瀛洲了!不過,‘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裏外覓封侯’……務實,你是文官,想封侯雖然也難,但並非絕無可為,待將來你為朕平了土蠻,莫說封侯,便是國公也未必不能!今日權且說著,將來若有那一日,朕決不食言。”


    土蠻便是左翼蒙古,也就是所謂蒙元朝廷所在,乃是大明二百年來的死敵。在朱翊鈞看來,要是能把土蠻抵定,這一功的確不是侯爵配得上的,值得一個國公了,而且這般大功如果真是高務實立下,朝廷上下也沒什麽多話好說。


    畢竟,此時的女真還老實得很,其他邊患就算加在一塊,在大明朝野之輩心中,也遠不如蒙元土蠻來得重要。


    高務實心裏其實沒把土蠻當成生死大敵,不過皇帝這麽說了,他也不能不配合一下,以烘托氣氛,於是笑著拱手謝恩:“皇上有旨,臣豈敢不遵?不過臣眼下不過一個翰林史官,在其位,謀其事,還是先把《大明會典》纂修完成才是正經,至於土蠻,自有皇上與閣老部堂們運籌帷幄。”


    朱翊鈞笑道:“你倒是謹慎,不過這話可就沒有先前那少年意氣了,不是說好了‘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麽?”


    說著,君臣相視,一齊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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