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的大軍非常果斷的撤軍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既然連雲彩都沒帶,當然也沒有帶走努爾哈赤兄弟,以及布庫錄。


    不帶走布庫錄倒是正常的,這位老兄現在已經是圖倫城的城主了,有自己的地盤在,就算再怎麽巴結大明,也不至於放棄老巢天天跟在李成梁屁股後麵吹牛拍馬。


    但不帶走努爾哈赤兄弟就有些奇怪,因為他們兄弟二人是萬曆三年李成梁攻打王杲勝利之後的戰俘,雖然因為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改投李成梁,從此依附大明的緣故,努爾哈赤兄弟沒有受到什麽虐待,甚至逐漸還混成了李成梁的一大批馬夫之一,哦,應該是之二。


    然而理論上來說,他們的戰俘身份並沒有變化,用此時大明的習慣稱呼應該叫做“降奴”。


    降奴,顯而易見是沒有人身自主權的,但李成梁這一走卻沒有帶他們走,甚至也沒撂下什麽話,給出什麽交待,這就有些令人費解了。


    以目前大明以及李成梁本人在遼東地區的威望,降奴如果不幸變成逃奴,後果顯而易見是很嚴重的。


    所以現在舒爾哈齊很著急,一個勁的抱怨自家阿渾努爾哈赤:“阿渾,這可怎麽辦啊,咱們不過是去問問情況,現在大爺惱了,不帶咱們走了,那咱們不就變成逃奴了嗎?逃奴的下場可慘得很呐,要是被抓住……”


    [注:阿渾,滿語哥哥之意;大爺,是當時遼東很多人稱呼李成梁的恭維詞,尼堪外蘭也這麽稱呼他。]


    “你著什麽急?”努爾哈赤雖然今年也才二十四歲(虛歲),但顯然遠比弟弟沉得住氣,聞言皺眉道:“大爺的意思明擺著,瑪法和阿瑪不在了,讓咱們回去繼承部族。”


    “是嗎?”舒爾哈齊有些遲疑:“別是阿渾自己瞎猜的吧?”


    努爾哈赤不答,反而道:“竇,你覺得尼堪外蘭這廝是不是該死?”


    竇,是滿語弟弟的意思。


    舒爾哈齊遲疑了一下,道:“尼堪外蘭這家夥話多嘴碎是肯定的,但要說他故意陷害瑪法和阿瑪,我覺得應該不至於,尼堪(漢人)說的話恐怕不太真。”


    努爾哈赤搖頭道:“不,尼堪外蘭就是該死,也一定要死。”


    舒爾哈齊頓時愕然,問道:“就因為他建議明軍攻城?可尼堪說瑪法和阿瑪先是被阿海給抓了起來,後來明軍破城之後沒分辨出來,這才誤殺的。這樣說來,尼堪外蘭雖然有罪,卻也罪不至死,畢竟動手的是明軍……”


    “若是明軍,你我兄弟這仇還報得了嗎?”努爾哈赤冷冷地道:“這錯,就錯在尼堪外蘭一個人身上,我們回去之後就要想法子報仇,必須得殺了他,才能重振我愛新覺羅家的聲威!”


    “回去?回哪兒?”舒爾哈齊苦笑道:“阿渾,沒有大明的都督敕書,咱們連赫圖阿拉都回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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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問題,努爾哈赤想了想,道:“既如此,我們先去葉赫,葉赫二位貝勒清佳砮、楊吉砮皆是當世人傑,而且誌向高遠,一定能看出幫助你我兄弟二人對他們的好處。”


    舒爾哈齊想了想,道:“葉赫二貝勒的確是有誌向的人,但他們跟哈達部王台都督關係惡劣,前次咱們在大爺帳下時不是還聽明軍眾將分析,說二奴(明人對葉赫二貝勒的稱謂,因為他們的名字第三字讀音)日漸跋扈,而王台年老,恐今明兩年之內,葉赫、哈達便可能交兵嗎?我兄弟此時投葉赫,恐怕會被人當刀使。”


    努爾哈赤冷笑道:“要用我為刀,總得給我些本錢,你我兄弟雖然虎落平陽,畢竟是建州左衛有數的人家,乃是猛哥帖木兒的嫡親後裔(沒說錯,猛哥帖木兒是努爾哈赤的六世祖,其子董山是努爾哈赤五世祖)。”


    舒爾哈齊正要接口,誰知努爾哈赤還沒說完,頓了一頓又繼續道:“再說,正因為葉赫與哈達很可能馬上要交兵,我兄弟二人去了葉赫,才不至於被留在葉赫,不得返回。”


    舒爾哈齊微微一怔,問道:“阿渾,這是為何?”


    “竇,你想想,咱們兄弟留在葉赫,在這一戰之中的作用能有多大?”努爾哈赤問道。


    舒爾哈齊皺眉道:“那不好說,咱們跟著大爺打仗也有七八年了,我自覺學了不少東西,想必阿渾也是如此。既然這樣,倘若葉赫二位貝勒肯使我兄弟帶兵,以葉赫現有的實力,沒準真能拿下哈達。”


    努爾哈赤嗬嗬一笑:“說得是,可是你覺得葉赫二位貝勒能大方到這般地步嗎?”


    “那不能,肯定不能。”舒爾哈齊撇撇嘴:“誰肯把自家的部曲拿去給外人率領?”


    “那就是了。”努爾哈赤微微一笑:“所以,咱們在葉赫不過是兩個外人,對他們而言,頂多是有些勇力,但兩個人再如何有勇力,對於一場大戰而言也微不足道,不會被他們放在心上的。”


    舒爾哈齊漸漸明白過來,問道:“阿渾的意思是,葉赫二位貝勒會送咱們回赫圖阿拉?”


    “沒錯,不僅會把咱們送回赫圖阿拉,而且應該還會送一些東西給咱們,譬如兵甲、馬匹之類。”


    “會送敕書嗎?”舒爾哈齊馬上問道:“沒有敕書,咱們回去也得窮死。”


    努爾哈赤臉色有些垮了下來,歎息一聲,搖頭道:“敕書就別指望了,女真各部誰不把敕書看得緊緊的,為了幾張敕書打起來的仗還少嗎?別的不說,葉赫現在要和哈達開戰,還不是因為葉赫覺得哈達部現在的實力已經配不上他們手裏擁有的敕書數量了?”


    舒爾哈齊的神情一下子就垮了下來,歎道:“可是咱們手裏沒有敕書,將來可怎麽活?總不能就靠打獵撈魚活下去吧?”


    努爾哈赤想了想,道:“也不是沒有辦法,咱們先得了葉赫二位貝勒的承認,然後再去和尼堪交涉,最好能直接找到大爺,先拿瑪法和阿瑪的慘死說事,然後求個情、服個軟,想法子讓大爺給咱們一些敕書……”


    舒爾哈齊想了想,點頭道:“這倒是個法子,大爺的門路要是能走通,敕書就好辦了,咱們將來的日子就能過得下去。”


    兩人就此說定,放著近在咫尺的尼堪外蘭不去報仇,直截了當往北投葉赫去了。


    不過,他們提到的敕書問題,這裏得說一說,非常重要。


    大明初期對女真的大力招撫,並在女真地區建立建州衛、毛憐衛等羈縻衛所製度,對女真實行“以夷製夷”的政策。


    在這種政策之下,管理女真各部的地方官員雖然身為女真各部首領,也在政治上接受大明的冊封,如誥敕(即委任狀)、官印和冠帶襲衣的頒發等代表朝廷的委任措施。


    這其中,在女真與大明的關係中起關鍵作用的是誥敕,也就是所謂的“敕書”,它的關鍵在於其“憑證”作用,既是朝廷中樞對地方官員官職及其等級的授予憑證,也是女真向朝廷定期朝貢和受賞的憑證,是身份地位和貿易進出雙重的重要證明,敕書的存在也是與朝鮮相比較之下,女真與大明貿易中最為突出的特點。


    大明對於敕書地位的正式規定始於正統時期,“上是其言,乃敕遼東等處總兵等官,今後外夷來朝者,止許二、三人或四、五人,非有印信公文,毋輒令入境”。


    在女真與大明的朝貢貿易和馬市貿易中,都需要“敕書”作為進京和入市的重要憑證,入關和進入馬市時,要將敕書及進貢物品或貿易產品交由相關的官員進行査驗。


    由此可見,敕書不僅代表著大明朝廷的絕對政治權力,也和經濟問題緊密相關,並為女真經濟實力的增長和軍事崛起起了重要的作用——你有敕書,你才能和大明進行貿易,而且由於每一張敕書限定交易人數為“止許二、三人或四、五人”,所以擁有的這類敕書越多,能進行貿易的額度也就越大。


    其實,大明方麵一開始使用敕書,其目的和作用更偏向於政治方麵。敕書最直接的功能是冊封地方官員,“賜敕書,各統分部”,換句話說是朝廷對地方官職的賦予,官員又是政治權力的掌控者,所以大明對女真頒布敕書,也就是從政治上明確確立了君臣、主從的關係,將女真劃入大明的政治勢力範圍之內,並規定其進京朝貢的義務。


    當然,這種義務也帶有政治和軍事上的強製性。


    可以說,明初確立並在後金建立前一直沿用的以敕書為憑證的朝貢和馬市貿易,是大明用以控製並使女真臣服的一種重要手段,而敕書則是這種手段的證明。


    但大明看重的是政治,而女真人更看重的卻恐怕是其經濟利益。


    當然,也不是說女真人不看重政治方麵的作用,實際上大明對女真各部招撫後,以頒發敕書的形式對管理女真的地方官員加以任命,這種帶有儀式感的憑證,標誌著之前作為遊牧民族的女真開始出現官僚階級。


    職位的世襲會逐漸使得掌握管理職權的上層階級在經濟上也超越平民,並世代累積財富,在本來頗為原始的女真社會逐漸出現“私有財產”的概念和形成趨於穩定的貧富分化。


    換句話說,敕書的頒布加速了女真社會的等級差別,這種明顯的等級差別和私有製度,也是女真社會向封建化轉變的表現之一。


    後世有人覺得努爾哈赤建立八旗製度多麽了不起,其實他搞出八旗製度完全合情合理——大明的敕書製度給他打好了基礎。


    實際上他隻是順勢把潛規則擺上了台麵:這個旗是我的,那個旗是你的,大家都是半奴隸半封建製度中的上層統治階級——這不就是延續了大明敕書製度?


    然而政治影響是一種潛移默化的過程,而經濟影響則是更具有時效性的。


    敕書是女真各部進京朝貢和進出馬市的關鍵信物,這也是區別於其它貿易的最明顯特點,掌握敕書後的女真人,憑借朝貢和馬市的存在,逐漸不再單純依賴於原始漁獵經濟,而是學會了利用漁獵經濟的產物,與大明等進行貿易,以此得到生存乃至於擴張所需的物品。


    這種過程既反過來保障了漁獵經濟繼續維持的動力,也擴展和壯大了女真社會的發展,如人口的增長、社會需求的增加等,當女真簡單的社會組織憑借漁獵和貿易無法滿足自身發展,就相應地滋生了更多的掠奪行為——不管是王杲當年的寇邊搶掠大明民間,還是努爾哈赤口中即將爆發的葉赫、哈達之戰,都是這種情況。


    女真以敕書支撐的多種經濟方式在發展過程中,大明嚴令禁止的鐵器、大明封賜的種子和耕牛等,也被以各種正規或者不正規的手段傳入女真。


    實際上在當下,農耕生產已經在女真各部中被廣泛應用,農耕經濟的帶動下,越是離大明邊境近的女真部落,越是迅速地利用以敕書進入京城和馬市的機會發展自身的手工業,如織布、鹽業、製陶、冶鐵等,對軍事實力也有相當大的助力。


    所以可以說,敕書在經濟上的作用對女真的吸引力更大。


    正是因為敕書不可替代的關鍵作用,擁有敕書也就擁有了通過貿易增加財富和各項實力的機會,因此在女真各部崛起的過程中一直存在著對敕書的激烈爭奪。


    那麽關鍵問題來了,大明的敕書怎麽發?發多少?如何分配?


    理論上來說,既然是敕書,那這些事當然都是由皇帝決定。


    但這隻是理論,實際上皇帝可能連女真那些亂七八糟的部落名都記不清,他怎麽知道該給誰發、發多少?


    所以,皇帝得靠邊臣、邊帥的建議來發放敕書。而遼東這地方偏偏擁有一定的特殊性:邊臣來這裏一般幹幾年就走了,而邊帥邊將則多半都是當地人,對女真人內部的形勢、實力等更加了解。


    等到了李成梁鎮遼之後,他這遼東總兵一幹就是十幾年過去了,打贏了無數大仗小仗,在遼東的聲望一時無兩,敕書既然本來就是控製女真的手段,那敕書怎麽發,還能不問問他嗎?


    所以現在的實情就是,理論上發給女真的敕書是皇帝掌握,實際上是以薊遼總督、遼東巡撫和遼東總兵的建議為準,而鑒於遼東的特殊性,薊遼總督和遼東巡撫在很多時候又會以李成梁的意思為主要參考。


    因此,李成梁實際上是整個女真的幹爹!


    為何不論尼堪外蘭還是努爾哈赤,都下意識稱呼李成梁“大爺”?


    因為李成梁對於女真人而言,真的就是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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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看到一條書評,大意大概是古勒寨之戰拖慢了節奏,解釋一下:古勒寨之戰出現的幾個重要人物,如楊元、祖承訓、李平胡、李如梅等,都是平定壬辰倭亂之戰中的重要人物,我得提前讓他們出場露個臉,並且表現一下性格特點。類似的“為十年後做鋪墊”,前文中已經搞過很多次了,坑也基本都填了。所以不要急,我沒有瞎寫一些沒用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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