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快樂的事很多,其中有一種叫做打倒對手。


    人世間悲劇的事也多,其中有一種叫做打倒對手不成反被對手打倒。


    劉守有在短短一個時辰之內,連續體會到了兩種極端情緒。


    他先以為自己勝券在握,馬上就要體會倒打倒對手的巨大喜悅,心裏甚至已經開始想象永寧公主被從白玉樓找出來之後,高務實渾身發抖的模樣。


    正因為這樣的情緒,當下屬告訴他,在黑頂發現巨大的地下室之後,他甚至激動得親自帶人去搜查。


    這碩大的地下室分作兩個區域,一邊是檔案室,另一邊是儲藏室。檔案室中有大量的田契、地契、房契以及鬼知道多少的進出口貨物記錄之類文檔。劉守有對這些東西沒有興趣,粗粗看了一下,見沒地方藏人,立刻轉去了儲藏室。


    儲藏室震驚了前來搜查的錦衣衛們——裏頭至少存放著數十萬兩現銀,以及至少五萬兩熔鑄得整整齊齊的金條。


    每個錦衣衛都看得目瞪口呆,不少人下意識地從喉嚨裏發出“荷荷”的怪聲。


    還有不少人呆呆地朝著這海量的金銀走去,小心翼翼又緊張萬分地伸出手,仿佛要試著觸碰神祗一般。


    劉守有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人,甚至絕不是沒有見過大錢的人,但即便如此,陡然麵對這麽大筆的現銀和黃金時,他也下意識有些眼暈。倒抽涼氣之下,並沒有來得及喝令屬下。


    不過沒關係,一直負責監督他們搜查的高家家丁們用抽刀聲和子彈上膛聲驚醒了他們。這時候他們才回過神來,麵前的金銀可都是有主的,而且這位“主”絕不是他們開罪得起的人。


    除非……找到永寧公主!


    劉守有到底是“有大見識”的錦衣都督,他清醒得最早,立刻開始高聲喝罵——不是喝罵高家家丁,是喝罵他的屬下們。


    很是耽誤了一陣時間之後,錦衣衛們戀戀不舍地從儲藏室出來,而劉守有則和他們不同,他是失魂落魄地出來。


    白玉樓已經找遍了,黑頂和地下室也找遍了,根本一無所獲,現在怎麽辦?


    他轉頭看了一眼高務實,後者正在花園之中和餘廷檟、王士騏等人談笑風生,一名士子正站在人群中搖頭晃腦的說著什麽,看起來像是即興賦詩。


    而等他說完,眾人都朝高務實笑著說話。高務實伸手虛壓了一下,也一臉微笑的說著什麽,看起來就像是在點評,而眾人則不時點頭附和……好一幅其樂融融的和諧景象。


    劉守有滿臉鐵青,看起來隻是心情糟糕,基本還算鎮定。但其實他此刻心中早已驚恐不已:永寧公主人呢?到底去哪了?要是找不到她,今天這事兒我該怎麽收場?皇上要是追究下來,我可連駕帖都是偽造的……


    餘閣老會保我嗎?還有申閣老,還有天下心學各派的官員們,他們……會保我嗎?


    一名千戶見劉守有神情恍惚,心裏也有些緊張,上前小聲道:“都督,白玉樓既然沒有,會不會是藏在大校場或者工匠學堂那邊?咱們要不要去那兩地找找?”


    劉守有心中一動,但馬上頹然道:“沒用了……剛才搜查白玉樓的時候,那兩處根本無人看守,如果長公主是去了那兒,到現在也早該走了。”


    他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氣,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來,背也莫名的顯得有些佝僂,有氣無力地道:“栽了,栽了……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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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能回答他的人肯定不會回答,而願意回答的人則根本回答不了。


    就在此時,白玉樓的大門忽然再次打開,大隊身著戰時罩甲的錦衣衛從外頭湧入。至少進來四五百人之後,身著東廠番子服飾的一批人夾在錦衣衛中間出現,而這些人簇擁著的那個人是劉守有十分熟悉的。


    其實就算還看不清臉也無所謂,那人的服飾已經清楚地說明了他的身份。


    大紅紵絲的內宦樣式飛魚袍,加上特旨禦賜的行蟒肩繡紋,這一身打扮天下找不出第三個來,除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黃孟宇之外,就隻有這位了——司禮監首席秉筆、欽差提督東廠官校辦事兼禦馬監掌印太監陳矩。


    陳矩今天極其難得地騎馬而來,直到進了白玉樓,看見了與一眾“學子”們站在一塊的高務實,他才翻身下馬,帶著人朝這邊走來。


    劉守有隻見到高務實迎上去,與陳矩短短地說了幾句話,陳矩就轉頭朝他這邊看過來。


    對方是東廠提督,無論現在的局麵已經多糟糕了,劉守有仍然不得不遙遙拱手一禮。


    但一貫謹慎、規矩的陳矩這次卻端然不動,冷冷地擺手示意了一下,身後的一名錦衣衛千戶二話不說,帶著人就上來了。


    “都督,之禎等奉皇命而來,請都督去一趟東廠,還請都督配合,莫要讓之禎難做。”


    來人既然也是錦衣衛,理論上當然也都是劉守有的部下,隻不過劉守有根本不把麵前這人當部下看待罷了。


    因為他是王之禎,是王崇古之孫、王謙之子,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是高務實轉彎抹角的表兄,與高務實的堂兄高務本一樣,是其在錦衣衛中的耳目。


    劉守有堅持著最後的尊嚴,強撐著不肯露怯,問道:“皇上怎麽說?”


    王之禎咧嘴一笑:“抱歉,都督,這您得去問陳督公,卑職隻是奉命行事,可不知道皇上說了什麽。”


    劉守有一直看不慣王之禎那有點吊兒郎當的模樣,見狀冷然一笑:“王之禎,就算我倒台,難道你就能上去了?”


    王之禎表情誇張,一臉詫異,:“都督何出此言?”


    劉守有懶得陪他做戲,冷笑道:“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少了一個最上頭的,你們這些人就都有機會往上挪一挪了。讓我想想……你也許能升個鎮撫使?喲,可真不錯啊,想去北司還是南司?”


    王之禎哈哈一笑,忽然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好教都督知曉,陳督公的意思是讓我去北司,南司給高務本去做。”


    劉守有冷哼一聲,兩眼微微一眯:“南北兩大鎮撫司,鎮撫使雖然隻是從四品,上頭還有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五人,但你二人聯手把持兩司,就真不怕皇上起疑?”


    王之禎一攤手道:“皇上為什麽要起疑呢?錦衣衛中蔭官眾多,我是得我祖父王鑒川(還健在)公恩蔭而入的,是曆代忠良之後;高務本是得其三伯高文正公恩蔭而入的,也是曆代忠良之後……我們倆個輪也要輪到這兒了啊。”


    劉守有懶得再說什麽,王之禎見了,也不和他繼續廢話,手一擺,就有人上前要拷人。


    “皇上若是沒說怎麽處置,就不勞你們鎖拿了,本督自己會走。”劉守有冷冷丟下一句,自己往前走去。


    下屬們朝王之禎望過來,王之禎笑了笑,大聲道:“你們跟好了就是,想必咱們劉都督是不會逃跑的,對嗎都督?”


    劉守有鼻子裏哼了一聲,卻懶得答話,徑直朝陳矩走來。


    “有勞督公親自跑一趟了,不知皇上……”


    陳矩沒等他說完,淡淡地打斷道:“劉都督你身為錦衣都督,執法犯法,不僅偽造駕帖、偽造刑科關防,還持之擅闖三品重臣府邸,皇爺震怒之極,命咱家親自來善後,至於說對你的處置麽……”


    他微微一頓,眼皮一翻:“革職候勘。”然後又補充道:“不過,這件事調查清楚之前,恐怕要委屈劉都督你去詔獄待上幾天了。”


    錦衣衛都督要下獄當然隻能去詔獄,因為錦衣衛是天子親衛,不隸尋常衙門,就算犯事也不可能下法司問斷,那就不能去刑部天牢,隻能去詔獄了。


    劉守有的身子微微一抖,又強行穩住。他本來想說兩句場麵話,但發覺自己牙關打顫,生怕說話的時候語調發抖,幹脆閉口不語。


    高務實在一邊麵色淡然,仿佛是個事外之人一般,陳矩見他沒有其他表示,便把手一擺:“押走。”


    劉守有的心防終於還是露出了破綻,被人在肩上輕輕一推,居然腿一軟,直接摔了一跤。


    眼見得高務實與陳矩都有些意外地朝他看來,劉守有不禁臊得滿麵通紅,忙不迭爬了起來,扭過頭匆匆而去。


    此時的他,真是一刻都不想繼續留在這裏丟人現眼。


    等劉守有走後,餘廷檟和王士騏也滿臉鐵青地前來告辭。這兩人明顯是官場經驗不夠豐富,還沒能修成什麽“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隨意說了兩句就要走。


    高務實倒是很客氣,還說要留他們吃個晚飯,甚至還介紹說白玉樓有幾個西洋廚子,問他們要不要試試花樣。


    餘廷檟和王士騏哪有這個心情,堅持要走,就跟火燒了屁股似的。高務實一臉遺憾,一邊說下次一定要請諸位前來補上今天這頓飯,一邊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又和其他學子們一一揮手作別。


    等這群群眾演員都上馬車走了,高務實才轉過頭,露出一抹嘲諷。


    陳矩見了不覺莞爾,道:“餘廷檟這人,這輩子頂破天也就一個知府了。王士騏倒還不好說,雖然今科沒考上,畢竟是去年應天的解元,沒準今後還有機會……”


    高務實微微搖頭:“就算今後考上了,他這輩子的出息也就那樣了,我看多半就是一個員外郎做到致仕的命。”


    陳矩啞然失笑,但沒有多糾纏這個問題,而是開始介紹起宮裏剛才的情況來。


    高務實聽完他的介紹,也不禁有些詫異,略微思索了一下,問道:“張鯨就這麽倒台了?我記得你和老黃都說他很得寵……”


    陳矩微微一笑:“得寵是得寵,但再得寵也架不住摻和天家私事。況且這廝運氣不好,慈聖太後今天不知道為什麽,這次明顯有偏幫的意思,張鯨倒黴就倒黴到慈聖太後逼皇爺不得不表態這茬上了……”


    高務實想了想,也不是特別確定,又仔細問了問陳矩當時幾個人的具體對白,這才道:“看來慈聖太後對四公主還是心懷內疚的,再加上她又以為今天她冤枉了四公主,這種內疚就更加明顯起來。結果到了這個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之所以會冤枉四公主,都是張鯨這廝在背後指使的,這心裏的怒氣自然就一下子全都爆發了出來。”


    高務實最後蓋棺定論地道:“所以,她要立刻處理張鯨,既是對四公主的一個交代,也是對她自己的一個交代。張鯨好死不死的撞上這個槍口,沒被直接拉出去杖斃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陳矩聽得連連點頭。高務實又似乎想起來了什麽,忍不住笑道:“我記得馮保也是在孝陵衛種菜,現在張信也去了孝陵衛種菜,再加上一個孝陵衛司香的張鯨……這都快能湊一桌葉子牌了。”


    陳矩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張鯨門下還有好幾個呢,要湊一副葉子牌其實容易。”


    高務實擺擺手:“這就不用和我說了,你和老黃自己能搞定。”


    陳矩點了點頭,果然沒再多說。想想也是,所謂樹倒猢猻散,張鯨自己都倒了,下麵幾個蝦兵蟹將怎麽可能放在黃孟宇和陳矩的眼裏?


    陳矩便問道:“皇爺得知劉守有膽大妄為之事以後,對於誰去管錦衣衛有些猶豫,可能會找求真你討論,你不妨先有個想法。”


    高務實搖頭道:“錦衣衛的事,我不會直接給皇上什麽建議的。”


    這個說法倒和陳矩的做法一模一樣,所以陳矩也笑了,點頭道:“之前咱家也是這麽回答了皇爺。”他頓了一頓,遲疑道:“但若你也不說,這錦衣衛都督總不能空著吧?”


    高務實搖頭道:“錦衣衛都督空著又不是沒有過,甚至還經常有,我記得某些時候別說都督了,連指揮使都經常空缺,然後以其他堂上官代掌。”他頓了一頓,思索著道:“這次劉守有下去了,要是錦衣衛這邊實在找不出人來做都督,那就先空著唄,至於指揮使……代掌也罷,遞補也行,我是懶得摻和——錦衣衛沒有正印官不是更方便嗎?”


    陳矩見高務實不像是在開玩笑,也隻好作罷不再提了。


    畢竟他說的也是正理,錦衣衛沒了正印官,東廠指揮起來的確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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