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有理由煩惱,畢竟這件事的起源在他看來確數意外,而重要的則是這個意外發生的時間非常不巧。


    大明為了一舉擊敗察哈爾,現在正在進行最後的力量積累,因此開了藩禁,而開藩禁這件事本就很難,想要比較平穩地辦下來,高務實的那套辦法幾乎就是最優解,所以才有朱翊鈞全力支持,甚至大削全國軍餉的舉動。


    如果能夠安安穩穩地渡過這三年,可想而知當時的大明就能夠暫時擺脫財政窘迫的不利局麵,可以集中力量征服察哈爾的殘元勢力,達成大明王朝兩百年多的夙願。而他萬曆天子朱翊鈞不敢說比肩太祖,至少也能比肩成祖的豐功偉業了。


    作為一個年輕的天子而言,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心潮澎湃的?


    可惜,高務實漠南之戰打得雖然千好萬好,卻也造就出了一個布日哈圖,此人在其父辛愛萬分危急之時冒頭出來,最終被圖們收留,成了圖們如今賴以為靠的謀主。


    真是亂世出英雄,要是沒有漠南一戰,或許布日哈圖這個非長子出身的台吉就泯然於眾人了呢。


    高務實始終懷疑,西寧這件事沒那麽簡單。道理並不複雜:以布日哈圖所受圖們器重之深,大抵應該算得上是“一日不可稍離”,而即便如此,他依然千裏迢迢繞道漠北而到達青海,其難道隻是為了忽悠火落赤和著力兔兩個蠢蛋?


    火落赤、著力兔二人的實力,在京華內部的情報下大抵被計算在中等偏上的水平,合起來能有五萬人。


    這個實力說弱的確不弱,但非要說強,那也未見得很強,畢竟他們這個實力一則是兩人所部相加,二則還需要全部落動員才行。若是分開來看,兩人自家一部之眾也就兩萬餘,充其量也隻是前年炒花的水準,甚至可能還差一些。


    如果沒有切盡將死這檔子事,布日哈圖要拉攏他們恐怕非常不易,因為切盡不僅是他二人的長兄,而且實力很強,稱雄河套——比名義上的鄂爾多斯部萬戶之主、大蒙古國濟農博碩克圖還強。


    有切盡壓製,鄂爾多斯部不會生亂,火落赤、著力兔二人畏懼土默特與鄂爾多斯聯手,也不敢輕易答應布日哈圖的拉攏。


    但切盡一旦不能視事,這種局麵就立刻發生動搖了,布日哈圖很可能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西行青海,欲以火落赤二人為突破口,不僅擾亂青海、甘肅,甚至可能是想借此禍水東引,把土默特的忠實盟友鄂爾多斯部拉下水,造成土默特要麽左右皆敵、要麽痛失一臂的局麵。


    不管最後把漢那吉怎麽選擇,布日哈圖或者說圖們汗都能在此事之中撈到好處——敵人衰落了,就是自己強大了。


    高務實估計,布日哈圖選擇西行的時間點,應該是確定切盡病重將死的時候。不得不說,他對於局勢的把握相當準確,因為切盡黃台吉實在是一個維係土默特與鄂爾多斯主從關係的重要人物。


    當年,他就能在俺答封貢成功之後代吉能請貢。為此,切盡進行了求貢的艱苦努力,並取得了成功,還得到了王崇古的肯定和大明的獎勵。


    隆慶辛未(1571),吉能遣切盡等“請貢市比宣、大”,切盡親為表文。內中“大都感上許俺答封王通貢恩,顧辭多參以佛語”。王崇古“令其表視俺答式以進。切盡謹如約”。


    於是,王崇古“念切盡迎敕撰表,多積功勞,乃請賞彩段等”,詔報可。緊接著,召切盡赴清水營頒給,乃望闕叩頭謝恩。


    這說明,從很早之前開始,切盡就是蒙古人裏的封貢派,而且是鄂爾多斯部內部實際主持這件事的人物。


    還有一點也高務實在得知西寧丟失後已經思索的,那就是切盡的實力對明蒙關係到底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無疑,切盡的實力在鄂爾多斯部中的確是首屈一指的,他“雄視一套,投足左右,便有輕重”,當初便深受俺答、吉能所倚重,甚至在整個蒙古部落中都有重大影響。


    昔日土蠻“聚集起六萬戶人眾,製定了大法規,指令左翼萬戶中察罕兒[萬戶]的那木大·黃台吉、罕哈[萬戶]的威正·速不亥、阿速[部]的那木答喇·合落赤那顏、土蠻[萬戶]的納木歹·扯力克·黃台吉這幾個人執掌法規”。[注:以上用的蒙文史籍的譯名。]


    換句話說,當時蒙古的五執政,俺答這邊派去察哈爾的是他辛愛的長子扯力克,即俺答的長孫(他是代表父親辛愛去的),而鄂爾多斯部派出的正是切盡,可見切盡當時在鄂爾多斯部內就已經是僅次於吉能的人物了。


    但是,切盡的實力是否對大明、對明蒙和平構成威脅了呢?高務實回憶了一下,切盡當年無論是西行,還是東歸,切盡都極力約束部夷,並且采用嚴格的紀律和手段約束部夷,他本人肯定是不會威脅到大明的。


    “吉能死,切盡日夜傷世父,亟還套治喪。所過道上,皆以搶番為戒。”


    “壬申(1572)春二月,切盡乃踏水臨邊……乃以書告撫臣,大略稱:‘不敢違太師明禁,而走黑山,雨雪連旬,艱苦萬狀,以致馬牛消耗,惟太師哀憐,為我許開市,敢以火落赤為比也?’……誡諸部所過毋搶番、毋犯漢,令下即起營。


    於是,從烏鴉口往黑城,行未至草古城,遺達馬二匹,遊擊朱勳使使者追而予之。而虜部亦焚毀我吳家莊土房椽四間,切盡罰羊四十匹,套旗一杆,罰羊四足。自是,漢虜所損遺,罰治率以為常。”並且約束部眾,謹遵訓誡。“切盡傳檄酋婦,令其邊外行。”


    高務實仔細回憶這些年的犯邊記錄,都沒有找到切盡犯邊的記載。也就是說,切盡一生遵守約定,是誠心款貢,決不是什麽“謬為馴謹”。


    這種十幾年來一以貫之的馴謹是裝不出來的——比如火落赤、著力兔二人,他們早在以前就有犯邊的記錄,甚至在封貢之後都曾經出現過,是被切盡傳書責備之後才收斂起來,直至此番切盡病重。


    而且,高務實不同於朱翊鈞,朱翊鈞大抵不會考慮到深層次的文化之類問題,而高務實早在當年力主封貢開始,就一直支持蒙古人崇佛。在蒙古崇佛這件事上,切盡也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


    後世史學界有一種說法,是說“切盡引俺答迎佛”。這個說法在《萬曆武功錄》裏甚至還有史料支撐,《萬曆武功錄·切盡黃台吉列傳》的傳文中有交代,說早在壬申年(1572)的時候,切盡西行中就曾經向撫臣廖逢節索取經書和佛珠等物品,說明他在此時已經信奉藏傳佛教了。隻不過,在當時的大明官員看來,切盡“非忠心誠好佛者”。其到丁醜年(1577)的時候,切盡“誘騙”俺答率軍西進迎佛,實際上是為了到達肅州、西海一帶挑起明蒙間的爭端。


    《萬曆武功錄》在這裏的說法有些問題,大抵是這個時期大明官員對“韃子”都不怎麽信任的緣故,實際上切盡黃台吉是忠實的藏傳佛教的信徒。他在嘉靖後期的一次率軍深入到青海地區作戰過程中,接觸到了當地三位高僧,並將他們帶回鄂爾多斯部,《蒙古源流》中詳盡地記載著切盡引進佛教的過程。[注:這個記載太長了,我懶得引用。]


    那麽,當時切盡引俺答西進的原因和目的究竟是被動還是主動,究竟是真的信佛還是意圖侵邊?高務實認為他是真的信佛。


    因為實際上俺答汗與藏傳佛教的淵源,從嘉靖年間就建立了聯係。見於史料記載的是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俺答汗出征撒裏畏兀兒(黃頭回鶻)的時候,在西海遇到並俘獲了一些藏族商人和1000多名喇嘛,隨後將他們釋放了。


    但是,實際上此前蒙古右翼各部已經多次出征西海,俺答汗第一次親自率兵出征西海是在嘉靖十一年(1532)。即便以《阿勒坦汗傳》為準,嘉靖三十七年以前,俺答汗還有三次出征西海地區的記錄,分別是嘉靖十一年、十三年和二十二年,所以到嘉靖三十七年的這一次,實際上已經是第四次了。


    如果說,此前俺答汗出征沒有遇到佛教的僧侶和寺廟,那恐怕是不現實的,也是絕對不可信,隻不過這些活動沒有見於史籍記載罷了,畢竟蒙古文獻比較粗枝大葉,不能和漢文文獻相比。所以高務實可以確定,俺答汗接觸佛教應該在嘉靖三十七年之前。


    當然,俺答詳細地了解佛教應該是在隆慶五年,或者是萬曆元年,但俺答汗的信奉佛教並不是切盡蠱惑的結果,這一點在《阿勒坦汗傳》中也有記載,此處不多說。


    總而言之,切盡肯定是佛教的忠實信徒,俺答和他促成了土默特與鄂爾多斯同時改宗佛教這件大事。那麽對於高務實來說,維護切盡所訂立的方針就很重要,這也就意味著他必須促使大明在這件事上幫助土默特。


    “西寧之失雖然事出突然,但歸根結底是布日哈圖之謀,而布日哈圖此謀的關鍵,不在於火落赤、著力兔,更不在於西寧。”高務實沉聲道:“此事真正的關鍵,在於河套!”


    朱翊鈞凝神朝他看去,高務實伸手朝堪輿圖一指,道:“皇上請看,由西往東,青海、鄂爾多斯、土默特、察哈爾。這四處勢力,原先察哈爾是孤身在東的。如果布日哈圖想攪亂土默特內部,僅憑一個青海其實並不足夠。


    火落赤、著力兔二虜所部不過五萬,倘使河套不亂,其最多不過是我大明西疆癬疥之疾。皇上,臣做個最糟糕的假設——假設我大明放著西寧丟失不管,局勢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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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鈞微微蹙眉,遲疑道:“這個……有些難堪吧?”


    “隻是假設。”高務實強調道。


    朱翊鈞無奈道:“那就先放著,讓甘肅各地小心幾年,等咱們滅了殘元再說。”


    “正是如此。”高務實點頭道:“沒有西寧,我祁連山北麓一線這幾年肯定要遭些騷擾,但布日哈圖不可能長期呆在青海為火落赤等人出謀劃策,如此他一旦東歸,甘肅各地隻要小心一些,還是可以防住的。即便會遭受到一些損失,但對大局而言並不致命。”


    他稍稍一頓,又道:“而一旦鄂爾多斯部亂了,事情就嚴重了。剛才便已經說過,一旦河套生亂,土默特將不得不做出選擇,要麽南征河套,重新掌控局勢,但這樣就很可能被圖們偷襲豐州灘。


    要麽就固守豐州灘,放棄河套,但這樣一來,土默特就徹底被孤立起來了。萬一布日哈圖再接再厲,說動博碩克圖(蒙古濟農、鄂爾多斯萬戶領主)與圖們會攻土默特,那我大明十餘年的心血就有可能付之東流。”


    朱翊鈞麵沉如水,沉默良久,道:“你有什麽主意?”


    高務實道:“土默特南征這件事,能不發生最好不要發生,因為即便一切順利,那也是一場內戰,損害的是土默特與鄂爾多斯的實力——皇上,這兩支力量現在至少都是從屬於我大明的,也是可以用來製衡甚至威脅察哈爾的。”


    朱翊鈞一擺手:“這個我知道,問題是現在我大明幫不上忙!”


    “我們還是可以幫上一些忙的。”高務實搖頭道。


    朱翊鈞詫異道:“是麽,怎麽幫?”然後立刻補充道:“你可不要說出兵,那不行,會耽誤大事。”


    高務實微微一笑:“縮回來的拳頭才最有威懾力。”說著,做了一個捏拳回收的動作。


    朱翊鈞不由心中一動,思索著道:“你是說……咱們故布疑陣,嚇唬嚇唬圖們?”


    高務實聽得哈哈一笑,道:“何止是嚇唬圖們?臣以為最好除了土默特之外,全都嚇唬一番!”


    朱翊鈞眼前一亮,來了興致,忙問道:“怎麽嚇唬?”


    高務實忽然站起身來,一本正經地拱手一禮:“皇上,臣要要官了。”


    “啊?”朱翊鈞愕然一愣:“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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