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高務實的話,劉馨歎了口氣,道:“我現在忽然感覺到,聖眷既是你的憑恃,也是你的桎梏。”


    高務實把目光挪向窗外,沉默著沒有回答。


    劉馨見狀,便自顧自地說道:“因為聖眷,你可以做很多常人不敢做的事,但也因為聖眷,你不敢做很多常人敢做的事。”


    高務實依舊沒有回答,隻是默然看著窗外的冬雨滴滴答答打在什刹海的水麵上。


    “不過你的有些擔心我覺得實在是多餘。”劉馨看著他的背影,撇撇嘴道:“就像這一次,你擔心因為你納了葉赫的一位格格,皇帝就會懷疑你胳膊肘向外拐,其實這是毫無道理的事。”


    高務實終於微微偏過頭來,問道:“為什麽?”


    劉馨問道:“你覺得在皇帝眼裏,什麽人算是自己人?土司算不算自己人,外藩如土默特算不算自己人,羈縻藩籬如葉赫算不算自己人?”


    高務實回答:“我覺得,皇帝眼中的土司大抵算半個自己人,土默特目前來說也算半個自己人,葉赫的話……頂多算他三分之一自己人。”


    “好,那我再問你。”劉馨繼續問道:“尊夫人嫁給你之後,皇帝還把黃氏土司看做一半外人嗎?”


    高務實一怔,遲疑道:“這不好比,因為黃氏土司被我整體遷移到安南去了,現在甚至還要繼續打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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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馨搖頭道:“那是兩回事不錯,但這不影響我的問題:皇帝如果認為她已經是自己人,那麽黃氏土司在他眼裏至少是沒有威脅的,對吧?”


    高務實皺眉道:“你要說沒有威脅就算自己人,那的確應該是這樣,我想皇上現在至少是不會擔心黃氏土司會造反了。”


    “妙啊,你看,你娶了黃芷汀,皇帝就不擔心黃氏造反生亂。那麽換過來,你若是也納了葉赫的格格,葉赫是不是也不會造反了?”劉馨一攤手道:“至少我覺得皇帝會這麽想。”


    但高務實卻不同意,搖頭道:“這兩件事顯然有所不同,其最大的差別就在於黃氏土司的首領雖然是家嶽,但芷汀才是黃家真正的話事人。而反過來看,葉赫的話事人是東西二貝勒納林布祿和布寨,孟古哲哲在葉赫雖有格格身份,但對於葉赫的大事毫無影響力。”


    劉馨皺眉道:“土司可以由女子主事,女真人不能麽?”


    “好像是不能的,至少我沒有見過。”高務實答道。


    劉馨想了想,問道:“但他們這支葉赫本身是蒙古人遷徙過去與女真混居形成的,蒙古人的某些習俗他們應該也保留著才對呀。”


    高務實問道:“你是說女主攝政?”


    “對啊。”


    “那也輪不到孟古哲哲啊。”高務實大搖其頭:“比如葉赫來說,如果現在納林布祿和布寨忽然都死了,那麽繼承他們職位的人就是他們的兒子,如果沒有兒子,那就侄子頂上。倘若不論兒子還是侄子都過於年幼,的確可以出現‘攝政’,但人選是他們二人的正妻。


    當然,如果襲職的兒子生母不是正妻,也有可能因為一些內部的爭鬥,最終從妾侍地位脫穎而出成為攝政。但不管怎麽說,這事和孟古哲哲這個‘姑姑’都沒有關係。”


    “怎麽會這樣呢?”劉馨有點不理解地道:“外姓可以攝政,本家之人反而不能攝政?”


    “你對外姓和本家的理解有點問題,你這個立場大概還是我們那個年代的。”高務實搖頭道:“現在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納林布祿和布寨的正妻不管姓什麽,她都是葉赫家的人,連其娘家人都頂多隻會想著撈點好處,不會想到去偷了葉赫的基業。”


    劉馨的確是現代思維影響了判斷,聽到這裏理解過來了,恍然道:“哦,也是,就像尊夫人嫁給你之後,就得站在你的立場來處理南疆那些事關黃家的事,甚至主動提出把黃家的‘分封’打散一些,以免在某一地區過於強勢——我說的對吧?”


    高務實苦笑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劉馨想了想,沉吟道:“也就是說,因為孟古哲哲對葉赫沒有什麽影響力,所以她哪怕被你納為妾侍,葉赫的行動也仍然很自由,並不會因此受到什麽羈縻,對嗎?”


    高務實點頭道:“不錯,正是如此。而且她又隻能做妾,葉赫真要有什麽事,也不會太顧忌她這一層關係。換句話說,對皇帝而言,我納妾孟古哲哲對大局並無什麽積極影響,反倒還有一些消極影響,比如說葉赫可能會仗著我的名頭勢力雄霸女真,這在皇帝看來才是大事。”


    劉馨卻有些懷疑:“葉赫隻憑你的名頭和勢力就能雄霸女真?努爾哈赤恐怕沒這麽好說話吧。”


    “努爾哈赤的厲害之處,我知道,你知道,皇帝卻未必知道。”高務實搖頭道:“在皇帝看來,現在的情況就是努爾哈赤實力不及葉赫:葉赫有兵將近兩萬,努爾哈赤不過七千;葉赫有北關在手,且因為哈達衰落,他們已經是實際上的南北關商業霸主。


    你要說努爾哈赤目前在皇帝眼裏有什麽超過葉赫的,那恐怕隻有官位,可這東西對皇帝而言有意義嗎?沒有。官位這東西皇帝想他給立刻就能給他,想拿掉也立刻就能拿掉。”


    劉馨蹙眉道:“所以,如果你想扶植葉赫,偏偏又還笑納了葉赫送來的格格,皇帝又覺得葉赫現在本就強過努爾哈赤,則他便會認為你這是因為收了‘賄賂’而產生的不正常立場,是這個意思吧?”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繞了半天,總算把這個麻煩講清楚了,高務實也鬆了口氣。


    劉馨想了想,覺得高務實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便問道:“之前曆史上努爾哈赤的實力是什麽時候力壓葉赫的?”


    高務實道:“實際上什麽時候不好說,我隻能告訴你從‘表現上’來看,努爾哈赤力壓葉赫是在萬曆二十一年。”


    “表現上?”劉馨明白過來,問道:“那一年他們兩家打仗了?”


    “打了,葉赫作為盟主,糾集了九部聯軍進攻努爾哈赤。”高務實答道。


    劉馨笑了笑:“看來這場仗葉赫吃了虧。”


    “豈止是吃虧,九部聯軍大敗虧輸,努爾哈赤威震女真。”


    劉馨愕然道:“今年已經是萬曆十五年冬了,努爾哈赤在五六年的時間裏就能發展到包打九部聯軍?這是怎麽辦到的,難道當時的貿易中心已經從南北關轉移到了撫順關?”


    高務實搖頭道:“還沒有,但戰爭爆發之前,局麵對於葉赫來說已經岌岌可危。努爾哈赤發現直接和南北關競爭難度太大,因此他搞了個迂回,先後出兵把鴨綠江和長白山各部給打下來了,這樣就控製了很多的商品原產地,什麽人參貂皮之類。


    這樣一來葉赫自然不能忍,因為南北關地理位置優勢再大,收不到貨也白搭,因此一開始海西女真各貝勒先是打算以結親的方式限製努爾哈赤,但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未能奏效,當然主要是努爾哈赤不願被限製。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隨後以納林布祿為首的海西諸部,數次對努爾哈赤進行勒索,想脅迫其割地以限製建州之擴張,但顯然也都被努爾哈赤嚴詞拒絕。”


    劉馨笑了笑:“哦,沒得談,那就隻好打了。”


    “沒錯。”高務實點了點頭,道:“這時候到了萬曆二十一年六月,明軍正在朝鮮大戰,沒工夫搭理女真人,女真人可以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了。


    葉赫見威逼恐嚇無效,於是糾結哈達、烏拉、輝發四部之兵去劫建州的戶布察寨。努爾哈赤聞訊率兵前來,追至哈達領地富爾佳齊寨時,與哈達貝勒孟格布祿統領的哈達兵相遇。


    此戰努爾哈赤親自殿後,希望將敵軍引入埋伏。這時追兵逼近,努爾哈赤一箭射中一追兵馬腹。但是很突然的,努爾哈赤所乘之馬受驚,幾乎使其墜地,三名哈達騎兵趁勢向努爾哈赤砍去。好在努爾哈赤的大將安費揚古及時出現,將三人殺死。


    努爾哈赤整裝坐定,一箭射中孟格布祿的坐騎,孟格布祿改乘其部下之馬逃走。於是這富爾佳齊之役,以努爾哈赤勝利而歸告終。”


    劉馨癟了癟嘴:“這不是九部之戰,讓我猜猜……這是個開胃菜?”


    “自然,這隻是個開胃菜,孟格布祿現在都打不過努爾哈赤,五六年後更不可能。”高務實歎了口氣,繼續道:“此戰過後大概三個月,以葉赫貝勒納林布祿、布寨二人為盟主,聯合哈達貝勒孟格布祿、烏拉貝勒滿泰以及其弟布占泰、輝發貝勒拜音達裏、蒙古科爾沁部貝勒明安以及錫伯、卦爾察、長白山女真朱舍裏、訥殷共九部聯軍三萬人向建州進發。


    努爾哈赤獲悉後,根據地形布置滾木礌石等防禦工事後就寢入睡。其妻富察氏以為其因恐而懼亂了方寸,連忙將其推醒。但努爾哈赤表示,‘人有所懼,雖寢,不成寐;我果懼,安能酣寢?前聞葉赫兵三路來侵,因無期,時以為念。既至,吾安心矣……’之後,努爾哈赤安寢如故。”


    劉馨忍不住笑道:“努爾哈赤這話倒也有道理,知道對方要打我,但他沒有出招,我隻能時時警惕,心情自然緊張。等到他真的動了手,我隻需要見招拆招即可,反倒是沒必要緊張了……然後呢?”


    “然後就到了次日,努爾哈赤派出武理堪前去偵查,擒獲葉赫一名探馬。經訊問得知來犯之敵有三萬之眾。


    努爾哈赤當時拓地不小,但整合需要時間,而且他一時也不見得都能信任,是以仍然隻有一萬左右的兵馬。三倍於己的兵力使建州聞之色變,但努爾哈赤認為,對方人馬雖眾,可是首領甚多,調度雜亂不一,隻要傷其頭目一二人,便可將其擊潰。


    九部聯軍先後圍攻紮喀城、黑濟格城,均不克,又被建州軍在沿途設置的重重障礙工事所阻攔,首尾如同數段長蛇一樣行至古勒山下。


    又次日,努爾哈赤率兵馬據險布陣,納林布祿、布寨等率聯軍前來圍攻。努爾哈赤命額亦都前去迎敵,將聯軍先鋒暫時遏製。


    布寨被額亦都的挑戰所激怒,揮刀驅騎而戰,但這廝運氣太差,戰馬被橫木絆倒,布寨摔倒在地,建州士兵趁勢坐到其身上將之殺死。


    納林布祿見其兄弟戰死,急怒攻心昏倒於地,葉赫兵因此陷入混亂之中,他們收起布寨的屍體,救起納林布祿奪路而逃。


    其他貝勒、台吉們見兩位盟主一死一逃,自然也都士氣渙散,紛紛潰退。科爾沁貝勒明安的馬失陷於陣,慌亂之中竟然改騎一匹無鞍裸馬狼狽狂奔。


    建州軍從山上一擁而下,趁勢掩殺,聯軍慘敗,烏拉貝勒滿泰之弟布占泰也被生擒。建州軍一路追擊至百餘裏之外的輝發部境內。至天黑,努爾哈赤收兵回城。”


    劉馨聽得大搖其頭:“布寨這人既蠢又背,倘若自身兵力處於劣勢,親自出戰倒可以激勵士氣,以期取得翻盤般的大勝。但他兵力優勢之下居然選擇冒險出戰,這就是腦子不靈光了。


    此時此刻,他應該像你指揮作戰一樣,安安心心端坐中軍,讓下麵的將領去打才對。勝了自然是他指揮有方,就算輸了,那也是部下或者盟友作戰不力,可不關他這位盟主的事。結果他卻要出去浪戰,搭上自己一條命不說,還連累了整個聯軍,這就是所謂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高務實懶得評價布寨在曆史上的這次表現,隻是道:“努爾哈赤這才算是真正的一戰成名,‘軍威大震,遠邇懾服’。大明這會兒忙於和日本人作戰,隻能默認女真人之間的自行攻伐,甚至為了確保遼東平靖,還晉升其為建州左都督、龍虎將軍,努爾哈赤則自稱‘女真國建州衛管束夷人之主’。


    同年,努爾哈赤又以古勒山大勝之餘威,消滅了參與了九部聯軍的訥殷路。他命額亦都、噶蓋等三將率兵攻打訥殷駐地佛多和山城,斬路長搜穩塞克什,又順勢征服了珠舍裏部,再加上早前已經征服的鴨綠江部,努爾哈赤完全將長白山女真納入了自己的統治範圍之內。


    至此努爾哈赤起兵十年,‘各部環滿洲而居者,皆為削平’,海西女真各部雖敗,卻也是努爾哈赤在女真僅有的對手了,而實力、聲威等,努爾哈赤都已經占據全麵優勢。”


    劉馨皺眉道:“按你所說,努爾哈赤占據這樣的優勢——我是指連皇帝都看得出來的優勢——還需要五六年時間,在此之前是看不太出來的。所以你想扶持葉赫本就很困難,納妾孟古哲哲就更不合適?”


    “是。”


    劉馨搖頭道:“不行,皇太極既然那麽厲害,我還是認為最好將他扼殺掉,這種人留著是給自己將來找麻煩。”


    高務實道:“更麻煩的是,現在努爾哈赤倒是有個罪證送上門了,可我又想繼續拉攏舒爾哈齊,此次是要給舒爾哈齊一個麵子的。再加上朝廷財政緊張,大明現在也不會去討伐努爾哈赤。”


    劉馨眼前一亮,道:“那能不能以努爾哈赤這一罪證來給皇帝解釋?”


    高務實一愣:“解釋什麽?”


    “解釋你為何要納孟古哲哲為妾啊。”劉馨興致勃勃地道:“努爾哈赤顯然狼子野心,葉赫則剛剛受了大明的大恩,再加上葉赫一旦全麵投靠,將來也可以遼北對察哈爾發動攻擊——這符合東製的大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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