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化有個特點,就如太極陰陽魚一樣,總能把一件事看出正反兩麵。漢人常說“事在人為”、“人定勝天”。可與此同時,漢人又有一說,叫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亦或者“天命難違”。


    努爾哈赤堅持“事在人為”,心裏想的大概是“人定勝天”,不過在原曆史上,當他自立反明之後,卻又以“天命汗”自居。可見不管是誰,隨著自己的身份的轉變,思想、立場等也會隨之變化。後世人所謂屠龍者終成惡龍,大抵便是這般道理。


    但此時的努爾哈赤還遠遠談不上惡龍,甚至未必稱得上屠龍者。他不過是在龍威籠罩之下既戰戰兢兢又想方設法猥瑣發育的區區“虜酋”罷了。若不是建州兵能戰,甚至在虜酋裏都排不到太靠前的位置。


    五萬丁口,能有多大能耐!


    而原曆史上的努爾哈赤是怎麽湊足人口的?有兩個關鍵:一是女真統一戰爭的勝利,讓努爾哈赤把女真各部的人口全部納入麾下,當時女真總人口大概在八十七萬左右,雖然在統一戰爭之中損失掉了一些,但剩下六十萬應該有。


    二是大明自己送給女真很多人口。這件事的關鍵就是曆史上所謂的“高淮亂遼”事件。當時李成梁二度鎮遼,而大明因為三大征的巨大損耗,朱翊鈞開始到處私派礦稅太監,高淮就是被派往遼東的那個。


    此人在遼東橫征暴斂、亂搞一氣,而李成梁非但不製止,還與高淮同流合汙,最終鬧得大批遼東漢人無奈投靠女真,其中建州尤多。多到什麽程度?當時努爾哈赤建都界藩城,“城外漢人男女絡繹往來,半於胡”——漢人占了一半。


    到了皇太極時期,他更加重視人口問題。從他繼位到駕崩,十七年間五次入關侵入大明內地,每一次都以掠奪人口財物為主要目的,甚至明確下令“不攻城池,隻在各村堡劫掠”。


    如崇禎九年五月,皇太極派阿濟格等領兵出戰,俘人畜十七萬九千八百二十,生擒總兵巢丕昌。


    崇禎十二年三月,清軍渡運河,攻破山東濟南府,克城敗敵,俘人口二十五萬餘,四月凱旋。


    崇禎十五年,皇太極發動了生前最後一次入口之戰,最終打到山東兗州。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縣,敗敵三十九處,獲黃金二千二百五十兩、白銀二百二十萬五千二百七十兩,俘人民三十六萬九千口及牛馬衣服等物。


    所以說,女真人口不足的問題,一直被後金、韃清高層當做關鍵大事在重視,而掠奪漢人則是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戰略。


    相比於直接的軍事征服,高務實更希望解決根本問題。如對遼東女真的統治或說羈縻,高務實就一貫認為“打鐵需得自身硬”,如果單憑遼東本地的實力就能碾壓女真全族,何至於會搞成曆史上那樣?


    改革鹽場也好,興辦鐵廠也罷,這都是在強化“裝備”,屬於外力。更關鍵的其實還是內力,也就是人。要知道,此刻遼東的漢人也不過就是百餘萬上下,麵對現在諸部爭雄的女真還能分而治之,萬一女真要真是統一了,遼東其實也談不上什麽絕對優勢。


    所以這次高務實在決定要把建州女真再次分割為左右兩衛的同時,也在考慮另一個更加根源的問題:有沒有可能向遼東疏散人口,既緩解內地的土地兼並問題,又夯實遼東本身的統治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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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傳令給高逸民之前曾經反複推敲、仔細論證,認為這麽做還是有可能的,但是成效或許不如清末民初“闖關東”那樣成功。


    首先要說明的一點是,大明接手的大元基本盤,是滿目蒼夷,百業待興的。當時整個北中國在元末幾十年的韓宋起義,群雄拉鋸的情況下已然是打成了一片廢墟,連陝西山西等傳統中原漢地都已經成了原始森林,更別提千裏之外的遼東半島。


    由此,在初步統一中國後,大明開始了中國移民史上最後一次全國範圍內的大規模移民。某種意義上來說,洪武大移民可以算是漢唐以降,漢族對傳統漢族地區的再殖民化以及再次實土化。


    在大明建國之前,唐末五代之後,漢族在這段衰落低潮時期,表現得實在難堪:丟了燕雲,丟了河南,丟了河北,丟了河西,丟了寧夏,丟了河套,丟了越南……到最後衣冠南渡,依舊難逃,蒙古大軍的旗幟甚至插到了爪哇島,讓人情何以堪!


    而在東北,在公元四世紀西晉開始,就丟了兩漢時期的朝鮮四郡,也丟了遼東。除了初唐時期短暫的軍事占領之外,安東都護府一撤再撤,從平壤撤到遼東,再從遼東撤到遼西。


    盛唐開元初年時,太宗、高宗兩代人的心血便付之東流,滅亡高句麗的成果被新羅竊取不談,遼東亦成為渤海國的勢力範圍。再後來安史之亂,連河北三鎮都不能控製的大唐,又談什麽複遼東,金甌全?


    以上這些時間加起來看,遼東這片土地,漢族中原王朝大概已經丟失一千多年。


    當大明軍隊克複燕雲,水陸兩道再次登上遼東之時的的感觸,恐怕不比“西域一別一千年,再見已是伊SL”的物是人非差多少了。而大明,就是在麵對闊別一千多年的漢唐故土,在毫無統治基礎條件下,開始了對東北的經營。


    事實上在明初,洪武年間不僅對遼東進行駐軍,也同時進行了移民。移民主要以軍隊、流放的犯人、罪官為主,大體上跟漢唐對西域的經營類似。


    然而情況很奇怪,直到到萬曆末年,努爾哈齊起兵前,遼東人口的增長幅度一直不大,甚至在某些時期不升反降。高務實覺得大概有以下幾個原因:


    一是遼東自古以來生存條件惡劣,明初時人就直言不諱的說遼東三麵皆敵,女真、朝鮮、蒙古環繞,一定是兵戈不斷。


    二是衛所軍屯製度在宣德以來的崩壞,世襲軍官吞並屯田,喝兵血,吃空餉,士兵大量逃亡已經成為普遍現象。


    三是永樂年撤大寧,宣德年撤開平(高務實現在的開平就是這個開平撤過來的),再經曆土木堡之變後,大明由積極防禦乃至主動進攻的國防政策變為消極防禦。遼東與中原的聯係在嘉靖年間,北方蒙古諸部徹底在漠南站穩腳跟後,路上通道事實上隻有遼西走廊,遼東失去屏障,間接成為孤地。再由於遼東凹字邊牆修建,其戰略空間也被鎖死在半島。


    四是終大明一世,即使在強勢的洪宣時代,也未能真正如同韃清一般統治蒙古,雙方一直處於且戰且和,若即若離的關係,由此遼東歲歲有戰,歲歲不寧。


    五是遼東在大明遷都北京後,徹底定位成為京師吸收傷害的緩衝區,加劇了遼東四戰之地的情況。


    回到明初遼東,前麵說明初遼東的環境,三麵環敵,女真、朝鮮、蒙古,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由此大明當時對於東北的經營也是針對這三者的行動。


    在洪武時期,朱元璋一度打算重設元朝遼陽行省,直接實控東北,但是隨著北元昭宗繼位,不僅聯合了西北元朝宗王,而且聯合王寶寶部,在漠北站穩腳跟,同時與大明在漠南進行拉鋸、拆塔等中小規模戰爭;在東北,北元所屬呐哈出屯兵二十萬,對明遼東虎視眈眈。


    對此,朱元璋在鞏固和發展了明朝在北方的國防,堅壁肅野,通過北方五省移民,休養生息,有所恢複後,便在此基礎上不斷派遣大將對北元進行掃北清漠戰爭。


    當然朱元璋也從未放棄過和平解決的努力,隻是在元昭宗拒絕與大明和平共處後,也隻有武力解決一種途徑了。最終在藍玉捕魚兒海大捷之後,徹底擊潰北元中樞,天元帝脫古思帖木兒在逃亡過程中被殺害,由此北元瓦解分裂。


    在此之前,大明軍隊亦通過金山之戰降服呐哈出,同時招撫兀良哈部落取得一定成果,通過設置三衛,使其成為遼東屏障。


    事實上,此時大明在北方隻有幾個大據點和零星的堡壘烽火,後世的九邊體係徹底落實,得等到嘉靖時期。同時,明長城初步完成也是在嘉靖時期。此為蒙古方麵的情況。


    在朱元璋致力於解決蒙古問題的同時,大明與朝鮮在東北亞的爭端日漸激烈。在十四世紀晚期,隨著元末紅巾軍起義,半島高麗趁著中原大亂,擺脫了元朝的控製,接著積極推行北進政策,使得高麗北界從大同江推行到鴨綠江沿岸。


    等到大明進軍遼東時,高麗不僅已經在鴨綠江沿岸建立起穩固統治,而且開始跨過鴨綠江對女真部落進行招撫工作。等到大明要對原元朝在半島北部的故地設置衛所時,高麗為了鞏固成果,甚至插手遼東事務,不惜發動戰爭。


    此時,高麗大將李成桂在行軍途中發動政變,奪得了高麗大權,後來直接建國朝鮮。但是新生的朝鮮政權繼承了高麗時代的北進政策,包含著對東北地區的覬覦之心。


    這裏要注意的是,彼時的朝鮮可不是萬曆援朝時期的所謂人畜無害的小中華,那會兒它甚至堪稱東北亞小霸主,對遼東有著致命的威脅。


    麵對新生的朝鮮政權,朱元璋幹了幾件聰明事。首先是以宗主國大義,始終不給予朝鮮正式封號,終洪武一世也沒有對李成桂進行正式冊封,隻給了一個“權知高麗事”——名義上李成桂依然是臨時工加篡位權臣,名不正言不順,導致朝鮮立國時期的尷尬局麵。


    其次朱元璋以宗藩體係下的朝貢貿易,對朝鮮在元朝留下來的戰馬資源進行不平等貿易,或用以物易物方式,或強行讓朝鮮貢馬,掠奪朝鮮的戰馬。


    由於大明在雙方貿易中處於絕對優勢地位,壟斷了戰馬定價、交易方式,所以經過長期的不平等貿易,朝鮮戰馬的質量和數量大幅度下降,再也未能恢複朝鮮初期的盛況。這一點本書前文有述,這裏不再重複細節。


    再次,朱元璋對朝鮮進行技術封鎖,戰略資源盡量卡死。比如如火藥配方、造炮技術,以及朝鮮弓弩所需牛筋等,要麽限製,要麽不給。總而言之,就是盡一切可能通過非戰爭手段削弱和製約朝鮮。此為朝鮮方麵的情況。


    那麽女真方麵的情況呢?朱元璋對女真地區進行過招撫工作,但是由於洪武年間主要針對蒙古和朝鮮,大規模招撫女真工作得到永樂年間。洪武年間對女真地區的招撫,幹得還不如半島上的朝鮮政權,但是也是因為洪武年間長期削弱朝鮮,也使得朝鮮止步鴨綠江南岸,再無實力進圖東北。


    大概在洪武後期,大明基本解決了蒙古在東北的襲擾,加上削弱朝鮮軍力取得不凡成果,對於女真的招撫團結工作也就開始落實。


    在這個問題上,朱元璋基本上做到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可遠比他的經濟工作幹得好。永樂年間大明對女真地區設置奴兒幹都司,大規模進行招撫工作,基本解決女真問題,對蒙古放棄洪武時期漠南實土衛所和羈縻衛所並用政策,全麵推行羈縻虛土,並五出漠北,三犁虜庭,延續洪武積極進攻的態勢。


    接著重新溝通因為靖難之役失去聯係的兀良哈三衛,對朝鮮除了堅持洪武時期的技術封鎖、物資限製、買馬等必要措施外,另外放棄與朝鮮爭議的鴨綠江以南地區,專心經營女真地區。


    此時本可以作為大規模移民遼東的黃金時期來看,但是永樂時期的大明,跟初唐高宗時期很類似。通過繼承前朝苦心經營成果,秉承中國特色的宗藩天下觀,以羈縻為主,強大的軍事打擊為輔,加之經濟控製,將自身疆域勢力範圍擴張到極致。


    但是,與初唐府兵製崩潰也很類似,明初衛所製度崩潰,大多數地區要麽事實上放棄,要麽擱置。同時還麵臨人口不足,關內如雲貴地區,湖廣地區尚且沒有飽和,也沒有太多精力把遼東放在首位。


    明初永樂移民困境在於,一是靖難之役抽空了洪武年間在漠南的軍力,大寧都司在永樂初也是名存實亡,索性內遷。即使蒙古部落因為明初強大的軍事威脅,不敢南下穩定遊牧,形成了真空區域,卻也讓移民過程中沒有保護和策應的據點。


    明中後期即成化到萬曆時代,主要困境跟明初相反。有足夠的人口,但是國家執行力下降,衛所製崩潰。薊遼宣大邊軍的實力,相比建國之初都出現了明顯的下降,守土還算湊合,拓邊基本做夢。


    尤其是萬曆時期還趕上了三大征,贏雖然是贏了,但打到後來幾乎也算是打空了家底,再想著什麽擴張,已經完全沒有這樣的力量。


    然而高務實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局麵,也讓他覺得移民遼東有了實力基礎。


    首先蒙古問題已經解決了一半,另一半隻要再過三四年,大概率也能解決;其次朝鮮問題不複存在,此時的朝鮮早就虛弱不堪,再過幾年等日本人犁過一番之後更不必說,很可能會是大明說什麽就是什麽,徹底淪為兒政權。


    唯一的問題隻剩女真,但此時還隻是萬曆十六年,不是萬曆四十六年,努爾哈赤離崛起還早,甚至在他高某人的打壓和分化之下,很可能失去崛起的機會,外敵問題並不嚴峻。


    遼東現在既有玉米、柞絲、棉花、煤火炕、海鹽、鐵廠、北海道水稻等物,又有高務實提前布置的家丁武裝以及宣大精銳,可以說除了人口本身,其他條件都已經基本齊備,完全可以坐等移民到來,充實遼東當地。


    之所以現階段要穩住遼東邊境,等閑不要打仗,這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如果說還有什麽問題存在,那大概就是朝廷上尚未形成這種思想,更沒有出台政策。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高務實正是大明的戶部尚書,而經過多年的努力灌輸,朱翊鈞也覺得大明朝廷對於賑災無所事事有些不對,現在一旦出現災情,都會問一問戶部,看有沒有什麽辦法可想。


    災區的災民,正是高務實能想到的最佳移民對象。小冰河期由北而南形成災害,先把北方災民往遼東遷移,既可以緩解受災地區的壓力,又能充實遼東,可謂兩全其美。


    要說,難點大概就是怎麽把災民運過去並妥善安置起來。不過這事兒高務實有辦法,京華的水運能力顯然可以利用上,而遼南之戰後收複的遼河河套地區,顯然就是最佳的安置地點——那裏可也是遼河平原。


    高逸民看著剛才與他侃侃而談的曹簠,心中暗道:老爺欲以曹簠分割建州之功將李成梁拉下馬來,把曹簠推上遼東總兵之位,繼而屯墾遼河河套平原,卻不知赫圖阿拉城裏的努爾哈赤是打算負隅頑抗,還是選擇“投降輸一半”?


    正思索間,忽聽得外頭傳令兵來報:“報——大帥,虜酋二貝勒舒爾哈齊遣使來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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