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既然有了宸斷,外廷的各種意見其實也就沒有多大的意義了。隻不過,建州這次戰爭引出的風波可沒有如此輕易結束的道理。


    有一件極為重大的變故尚未處理:李成梁戰敗一事。


    這件事本來早已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從山東道禦史韓先友彈劾李成梁殺良冒功舊事,到巡按直隸禦史任養心彈劾李成梁尾大不掉、李氏子弟“環神京左右蟠據,橫驕莫可搖動”,可謂是一浪高過一浪。


    但申時行在王錫爵的勸說之下申救李成梁,上疏道:“今九邊事情艱巨,獨遼東為難;九邊將官忠勇,獨成梁為最。凡二十年以來無歲不戰、無日不防,可謂竭盡心力矣。


    至於用兵之際遇,自古難言必百勝而無一敗者也。今以其血戰之功為妄,以其報國之忠為欺,則將官隳心解體,任夷虜之縱橫而不敢言剿;邊臣亦鉗口結舌,任邊事之廢壞而不敢參論,其為害豈淺淺哉?


    今建州仍為我三路合圍,虜酋兄弟插翅難飛。待全此大功,即便盡誅醜類,亦何足惜?然剿夷出塞原非李成梁一人之事,數路合圍亦為李成梁之遺策,倘以一計之誤、一戰之失而多生支節,盡沒成梁百勝之功,此則臣等之所深惜也。伏望皇上特賜體察。”


    申時行堂堂元輔,親自上疏申救李成梁,自然不是尋常量級。大明雖無宰相,但首輔仍被視為百官之長,哪怕是皇帝,尋常時候也得考慮首輔的顏麵。


    再加上申時行的申救頗有講究,他根本不去討論李成梁過去是否有殺良冒功之舉,也根本懶得為李家“尾大不掉”辯解,隻是單純地回顧李成梁這二十年來的百戰之功,強調偶有一敗乃是人之常情,為此一敗而抹殺了他半生功業,實在於心不忍。


    這個說法之所以講究,原因是他知道皇帝心裏明白:


    其一,這年頭將領作戰,尤其是對外作戰之時,殺良冒功什麽的其實很常見,根本不是隻有李成梁一人如此做。


    其二,出關作戰這種事,如果一次戰敗就要深追舊案,將來誰還敢輕言出戰?有幾位將領敢保證此生必無敗績?


    其三,現在李成梁所部雖敗,但建州局麵並未失控,三路大軍之合圍依然順利,而這也是李成梁此前的謀劃,怎麽就能光盯著一次戰敗而把整場戰役給忽視了呢?這全局的勝利也有他一份功勞,僅以方麵之敗而定罪是何道理?


    其四,所謂李成梁家族尾大不掉,“環神京左右蟠據,橫驕莫可搖動”之說,申時行之所以不加辯解,並非因為這是既成事實。


    所謂“環神京左右”真正稱得上莫可搖動的,不是李成梁,而是高務實。


    李成梁的嫡係即便在遼東也就三萬左右了,李如鬆在宣府則另有五千。三萬五千之數,就能“環神京左右蟠據,橫驕莫可搖動”嗎?開什麽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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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師京營號稱四十萬,雖然大多不能打仗,可其中光配置頂尖的禁衛軍就有六萬,這支部隊按照大閱的情況來看,比任何邊軍都要精銳,堪稱戚繼光練兵史的巔峰。申時行雖然不懂兵,但他聽高務實評價過:禁衛軍陣前,縱十萬精騎衝陣而不可動搖。


    十萬精騎衝陣?那怕是得回轉三四十年,俺答汗最強勢之時才有這般浩大軍威。


    而京師之外亦不必說,由東到西從遼東看起:


    遼東有兵約十八萬,其中李成梁嫡係三萬,餘者十五萬之中,又有曹簠及宣大借調的馬棟、麻承勳等部三萬是高務實嫡係,李成梁拿什麽尾大不掉?


    薊鎮原本有兵十三四萬,後因戚繼光調任禁衛軍司令、戚金調任沈陽遊擊等事,兵力下降了一點。但由於薊鎮是計劃中對察哈爾出兵的主要陣地之一,故而又從江浙、湖廣、江西等地調來了四五萬班軍,如今的總兵力也保持在十七八萬。


    而李家在薊鎮隻有一個李如樟,職務也僅僅隻是分守薊州西路參將。李如樟是李成梁第四子,待遇自然比不得長子李如鬆,身邊隻帶了一千隨任家丁。這一千人放在十七八萬薊鎮精銳麵前濟得甚事?


    宣府的兵力曾經一度高達十五萬左右,不過隨著馬家軍、麻家軍的往外滲透,以及土默特方向久無戰事,宣府的總兵力也出現了下降,現在約有十三萬左右,其中五千是李如鬆帶去的遼東鐵騎。


    五千遼東鐵騎固然不弱,但宣府是馬芳崛起之地,早已投入高黨門下多年,無論是軍心還是兵力,李如鬆都在宣府都是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宣府因為馬芳的關係,自來騎兵也是強項,並不畏懼李如鬆的遼東騎兵。


    大同更不必說,有兵十二萬,沒有一個李家將,是徹徹底底的高黨基本盤。


    再然後是山西鎮,即“宣大三鎮”中被省略掉的那個。它也有兵七萬,同樣沒有李家將的存在,也是高黨的基本盤。


    另外還有個順天巡撫下轄的昌平鎮,此處不好說算京師本身還是京師外圍,但它也有兵六七萬。其中李家有個遊擊將軍李如梧在,不過他隻是李成梁的侄兒,身邊更是隻有三百隨任家丁,完全不值一提。


    這樣的局麵,說什麽“環神京左右蟠據,橫驕莫可搖動”,別說皇帝不信,就算申時行聽了也無動於衷。他甚至可以想象,高務實聽見這話的時候隻怕會冷笑一聲,嗤之以鼻。


    按照大明的傳統思維,既然有高務實這樣一個名動天下、聲聞九邊的天下第一文帥坐鎮京師,周邊各鎮又有一大堆他曾經指揮過的將領,似李成梁那樣的武將哪裏敢有什麽不軌之心?


    畢竟大明朝的文官迷之自信,沒有牛逼文帥坐鎮的時候都不把武將放在眼裏,有了這麽牛逼的文帥在,自然更不會擔心那區區三萬多兵。所以,說李成梁尾大不掉,那純粹是文官集團歧視武將,認為造反這種事隻有可能是武將會幹,所以一到這種時刻就拿來說。


    但說不頂用,以皇帝陛下的精明,總不可能算數都算不清。除非皇帝本身就要懲罰李成梁,否則必不會把這個說法當真。


    申時行上疏申救之時,是李成梁剛敗,建州之戰並未打完,皇帝也還在猶豫到底要怎麽處置。故而當時高務實建議皇帝先不做回應,等打完了再說,皇帝也答應了。


    現在這場仗算是打完了,建州方麵“投降輸一半”,等著被三分肢解,此時此刻就到了皇帝做決定的時候。


    朱翊鈞趁此機會也再次把這事提了出來,問高務實覺得李成梁要如何處置。


    高務實倒是很直接,說道:“以臣個人的帶兵習慣而言,賞功罰過須得分明。寧遠伯昔年勞苦功高是天下人所共見的,若僅因為一次戰敗便窮追猛打,實非所宜。在這一點上,臣讚同元輔之說。


    不過,寧遠伯昔日之功雖高,先帝及陛下賞賜卻也獨厚,至今已是世襲伯爵。此所謂賞功已足,不能成為不可罰之理。”


    朱翊鈞點頭道:“這也正是我猶豫的地方,該賞的其實已經賞過了,但這罰……卻又不太好罰,以免天下人說我這皇帝刻薄寡恩,實屬為難。”


    高務實道:“臣以為,為難卻也不然。罰過仍須罰過,恩澤卻可以另計。”


    朱翊鈞有些意外,問道:“此二者如何同時進行?”


    高務實道:“臣以為寧遠伯此敗實乃朝廷近年來第一大敗,若換做他人,恐怕下獄論死亦不足惜,但既然其為世爵,不妨寬宥一些,隻奪其職,命其以寧遠伯世爵回京安養即可。”


    朱翊鈞麵色微微一變:“你覺得……這罰得還不重嗎?遼東方麵……”


    “陛下莫急,臣尚未說完。”


    一般而言,臣子是不能打斷皇帝說話的,但朱翊鈞與高務實單獨相處之時沒禮數慣了,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問題,隻是順著他的話道:“那你繼續說。”


    高務實便接著道:“寧遠伯去職遼鎮,這遼帥一職便空了出來。其實按臣本意,此戰寧遠伯負而曹簠勝,該當以曹簠接任遼帥才是正理。然則陛下既不願天下人誤解,那麽曹簠這賞賜便需另行考慮,仍將遼帥一職交予李家。”


    朱翊鈞心中一動,皺眉道:“你是說李如鬆?”


    李如鬆麽,朱翊鈞倒是挺滿意的,隻不過前腳把他爹罷免了,後腳又把他送去遼東做總兵,這感覺似乎有些怪怪的。雖然這樣做的話,的確不怕天下人說自己刻薄寡恩,可是反過來看,則好像是自己怕了李家,覺得遼東少了他們李家就是玩不轉一樣,感覺還是不對勁。


    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始終不是特別滿意,於是道:“此事容我再細細考量,不過剛才你提到此番曹簠之功當賞……他若是接任遼帥也就罷了,倘若不能的話,卻該如何酬功?”


    高務實道:“按理說曹簠這半輩子都在遼東,最是深悉遼東情形。值此遼事初定、蒙戰將起之際,將其調離遼東並非上策。不過事已至此,稍作權衡也不是不行,但最好不要調離太遠。


    若依臣之愚見,倘曹簠此番不便接任遼帥,則不如先調任薊帥。薊鎮與遼東相距最近,亦同為出兵察哈爾之要地,以曹簠鎮之,也算合適。”


    “倒也有理。”朱翊鈞想了想,又問:“那楊四畏怎麽辦?”


    楊四畏是現任薊鎮總兵官,接的是戚繼光進京留下的位置。


    高務實道:“楊四畏的安排,要看皇上究竟要不要讓李如鬆出鎮遼東。”


    朱翊鈞皺眉道:“這是什麽意思?”


    高務實笑了笑,回答道:“不知陛下可還記得,楊四畏原是遼東人?是這樣,寧遠伯是隆慶四年因為原遼東總兵王治道戰死才接任遼帥的,而楊四畏在隆慶二年便已經出任昌平總兵了,而在那之前,他是遼東副總兵。


    換句話說,正是因為楊四畏調任去了昌平,才空出了當時的遼東副總兵位置給寧遠伯。於是在王治道戰死之後,寧遠伯才得以出任遼帥。否則的話,當年繼任遼帥的便是楊四畏了。


    故此,臣有三種安排可供陛下參考:其一,李如鬆調任遼帥,那麽曹簠就升調薊帥,楊四畏則改任宣帥;其二,李如鬆不動,曹簠接任遼帥,楊四畏也不動;其三,李如鬆不動,曹簠升調薊帥,楊四畏回鎮遼帥。”


    朱翊鈞聽罷,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這三種安排我瞧著都有道理,卻也都不算萬全……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這件事的確頗為棘手,隻是還得再考慮考慮。”


    高務實道:“是,臣明白。”


    朱翊鈞想了想,忽然又問道:“誒,楊四畏既然發跡比李成梁更早,他現在什麽年紀了?”


    高務實從兵部離任不久,這點事還是記得清楚的,當下答道:“楊四畏乃嘉靖九年生人,今年五十有九(虛歲)。”


    朱翊鈞皺眉道:“他身體可還強健?”


    這一問還真不是多此一舉,這個時期大明的將領有些負傷多的,到了將近六十歲的時候很多暗疾都發了,大多都會請辭致仕,像李成梁那樣健康長壽的很少見,非常少見。


    高務實道:“此前聽聞他近年來身體不如早年,不過臣前不久又聽說他還曾經帶兵巡邊,想來倒也無甚大礙。”


    朱翊鈞搖頭道:“那卻打不得包票,自來這些武臣的身子骨都是要麽不垮,一垮就垮得飛快,三四年的時間裏就能從飛將軍變得隻能臥榻休養。既然他已經有傳言身體不如當年……非是我要說些不吉利的話,但恐怕他也矯健不得多久了,如今我若再讓他去陣前廝殺,實非為君之道。”


    這話高務實不太好接,於是沒有接口。


    朱翊鈞歎道:“算了,還是讓他去宣府吧,宣府那邊現已多年無事,將來出兵察哈爾也不會讓宣府總兵出戰,最多調派些兵馬,這事他還幹得了。至於李如鬆……就讓他去遼東回鎮接替他父親,希望他不會如他父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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