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們果然守禮,因為不能留在宮中,在皇帝以此為借口拒絕參見之後便一同出了宮。次日原本並無大朝,但先生們仍然一大早便來到宮中,繼續於乾清宮扣闕請辭。


    然而張誠卻一臉賠笑地過去告知他們,說皇上已經按例去慈慶宮、慈寧宮問安,恐怕還需要一些時候才能回到乾清宮,請諸位先生稍事休息。說罷,又傳了皇帝口諭,給先生們送來五把凳子,請他們落座,還非常貼心地送來了點心和湯品,甚至還準備了熱茶。


    這個舉動讓五位輔臣認識到,此時的皇帝真的不再是十多年前那個一切惟高先生之命是從的少年天子,而是一個數次戰勝外敵番邦的中興之主,是一個智慧和手段都達到了相當程度的“長君”。


    但這反而更加引發閣臣們的擔心,因為按照眼下的情況,一旦兩年後大明真的能一舉擊敗察哈爾,這位皇帝必將被稱為當今聖主,威加海內、一言九鼎。


    可是正因如此,皇帝對於內閣的無視,在這種情況下就更加讓人憂心忡忡。尤其是申時行、王錫爵二人,他們的擔憂幾乎已經稱得上無以複加。


    誠然,如今的大明頗有中興氣象,戰爭方麵連戰連捷,中樞財權日益堅實,可是這一切的一切都與那個人脫不了幹係。


    高務實,這位大明朝廷唯一官方認可的六首狀元,士林稱頌的“天下文膽”,最年輕的部堂重臣,打遍南北西東無敵手的“第一文帥”,皇帝陛下心目中最具才華的能臣……以此次放權事件為契機,反而再一次強化了他的聖眷。


    他對錦衣衛的影響或許會有衰退,對內廷的把控或許也有弱化,可是自此之後,皇帝對他的信任反而變得更加堅定。


    這,不值得憂心嗎?


    皇帝是天下萬民的皇帝,是朝廷百官的皇帝,不止是某一個人的皇帝。如果皇帝將他的全部信任都放在某一個人身上,一旦這個人出現失誤,亦或者起了他心,誰來糾正,誰來製止?誰來挽回?


    然而麻煩在於,高務實是文臣,他不是武將,更不是宦官。


    在大明朝廷裏,官員們可以直白不隱地懷疑武將勢大,可以肆無忌憚地抨擊宦官專權,哪怕因為這兩個原因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甚至頗為出格的舉動,也都是可以被諒解、被淡化,乃至於反過來被吹捧的。


    可是對於一位文臣,這些做法都不適用,甚至應該說是不可以使用。文臣的忠心可以在私德問題上被質疑,絕不能在大義方麵被質疑,否則就會被視為對整個文官集團的威脅,因為一旦文臣也可能背叛朝廷、意圖不軌,那麽文官集團賴以打壓武將、打壓宦官的正義性、合法性就被大大的動搖了。


    這種質疑,將是對整個文官集團的背叛。


    所以這一次扣闕陛見,閣臣們的態度都很一致,沒有人打算質疑高務實的忠誠,即便是申時行、王錫爵二位,也隻是欲以皇帝不信任內閣來作為請辭施壓的理由。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類似的道理,居然在大明內閣的各位閣臣身上展現了出來。想要繼續維護文臣淩駕武將與宦官的地位,達成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的理想,這種不可置疑文臣忠心就是“必承其重”的重。


    對於是否接受皇帝陛下關愛輔臣的好意,諸位閣臣的態度非常一致。他們看也不看一眼,一個個如木樁一般站著,任憑寒風凜冽、飛雪撲麵而紋絲不動。


    張誠不厭其煩地勸說著諸位相公,甚至收起了剛剛履新東廠提督的傲氣,勸了這個勸那個,表現得真是相當敬業了。


    閣臣們不為所動,一開始還和張誠隨意客套兩句,到了後來甚至懶得開腔,極其一致的保持著令人揪心的沉默。


    此時的朱翊鈞其實已經從慈慶宮到了慈寧宮——兩宮雖然號稱並尊,但慈聖太後畢竟原是先帝皇後,因此朱翊鈞多年來向兩宮請安的順序都是先去慈聖太後的慈慶宮,再去慈聖太後的慈寧宮,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請安無甚可提,但請安之後,慈聖太後今日卻把皇帝叫住了。先是命人給皇帝賜座,然後問道:“朝廷這幾日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哀家聽說昨夜幾位先生去乾清宮扣闕了?”


    “哦,不是昨夜,是傍晚時分。”朱翊鈞向母後解釋道:“不是什麽大事,母後不必操心。”


    慈聖太後皺眉問道:“皇帝確定嗎?哀家要是沒記錯的話,內閣全體扣闕這種事,自你繼承大統以來似乎還是首次?”


    朱翊鈞微微揚眉,道:“是首次又如何,天下事都會有個‘首次’的。”


    “皇帝有此信心,哀家也就放心了。”慈聖太後點了點頭,但偏偏又道:“你說的這個首次,是不是還包括設立那個定南都護府?”


    朱翊鈞看了母後一眼,忽然笑道:“母後對國事如此關心,兒子深感慚愧。”


    慈聖太後微微蹙眉,看著朱翊鈞道:“非是哀家不顧祖宗法度過問國事,但設立都護府這樣的大事,二祖列宗並不曾為之……”


    “母後,朕自然遵從祖宗遺願,但天下之事恒變,而祖宗舊製未必能以不變而應萬變,此事朝廷以有公議,亦成共識。設立定南都護府一事亦同此理,乃是時局更易之下的順勢而為。”


    慈聖太後聽他把自稱從“兒子”換做了“朕”,知道他是為了表明現在的回答乃是以皇帝身份來回答的,因此也不得不謹慎一些——畢竟大明朝後宮不得幹政的傳統慣性極其巨大。


    即便她曾經“攝政”十年,但她心裏很清楚:首先,她並非獨自“攝政”,與她一道的還有仁聖太後;其次,她們的“攝政”更多是名義上的,實際主政之人先是高拱,高拱去世之後則是郭樸。


    因此,與其說是她們兩位“聖母”是攝政了十年,不如說隻是監護了十年。攝政與監護,這其中是有很大差別的,其最大的差別就在於,前者擁有皇權的絕對“代理權”,而後者卻隻是享有皇權中具備象征意義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真正的實權從來不曾由她們二位聖母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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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意味著,她們本身依舊不曾獲得多少政治能力上的鍛煉,尤其是她本人,數次略微加深了一下對政治的幹涉,居然都導致了意外。特別是在用人、信人方麵,她的數次失誤嚴重影響了她的權威性和神聖性,導致如今麵對皇帝兒子時也很難再有過去那樣的威信,能劈頭蓋臉對皇帝一頓教訓,更別提勒令皇帝下詔罪己了。


    親政這些年來,皇帝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唯一一次失誤大概就是弄出了西北之亂。可是,西北之亂爆發後,依然是由皇帝決定,派出高務實領兵鎮壓。而高務實則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有足夠的能力以最快的速度敉平戰亂,完全不辱使命。


    這,反過來也是皇帝的功績,是用人得宜之功。


    如此來看,皇帝親政以來的表現即便不說十全十美,至少十全九美是無人可以質疑的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慈聖太後要就昨天傍晚的內閣扣闕事件及其前因“定南都護府”事件質疑皇帝,顯然需要更加謹慎。


    慈聖太後沉默片刻,緩緩問道:“哀家記得,當年皇帝和小高卿家經常論史,不知你二人可曾議論過《霍光傳》?”


    朱翊鈞微微一笑:“大司徒與朕同齡,何以便一定會有成為霍光的一日?況且,即便將來真有那一天,母後豈不知霍光雖然攬權,但其仍然忠於漢室。


    霍光身居高位幾十載,身侍武帝、昭帝、宣帝,甚至廢黜過一任皇帝,家族勢力遍布朝廷,然而能做到這一點卻沒有異心者,莫說尋常人,就算是曆代賢臣,又能有幾個?當時漢室國家長治久安,其中莫非沒有霍光之大功?


    廢黜皇帝,這種事絕非兒戲,但霍光廢帝,原因是皇帝驕奢淫逸,而不是為了他一己私欲,也顯然不是為了明哲保身,朕以為他既有如此天下為公之態度,就不能僅僅將其以‘權臣’而定論。


    朕記得,大司徒並不推崇漢武帝,不過朕倒覺得漢武帝在任用霍光一事上倒真是眼光獨到。托孤霍光,漢室國祚沒有因漢武帝的窮兵黷武而葬送,有亡秦之失而無亡秦之禍,雖然和漢武帝晚年幡然醒悟有關,可是休養生息、使國家重新安定下來,難道霍光就沒有功勞嗎?


    另外,霍光的不學無術,漢書早有定論,但是霍光的功績,不能因為他個人的錯誤而掩蓋,朕以為其功可比周公,阿衡。


    至於大司徒……嗬嗬,朕想著,當今天下敢說他不學無術者,怕是一個也找不出來吧?而其忠心如何,這些年朕也看得明白了。


    昔日先帝曾多次教導於朕,說‘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如今朕辯大司徒之才豈止七年?而試探其忠誠、品行之舉,朕又何止做過一次?


    每一次他都證明了他的忠誠,他的品行,他的才幹……無一不是上上之選。朕聞‘德懋懋官,功懋懋賞’,既有忠臣能臣如此,朕何吝區區都護之封!漫說定南都護,倘若將來他果為朕克複漠北,封狼居胥,朕何吝封侯賜國之賞!”


    慈聖太後沉吟道:“皇帝既有判斷,哀家不便多說,隻是那封侯之賞還好說,賜國卻是從何說起?”


    朱翊鈞笑道:“這隻是一說,局勢如何還需屆時再論。不過,所謂賜國,國公也是賜國啊,母後以為朕此言何意?”


    誰知道這次慈聖太後卻搖了搖頭,道:“哀家雖然不明政務,但眼下南邊的情況還是聽說過一些的,皇帝把定南都護府轄區劃得那麽大,也是因為京華在南疆的勢力已經到了那般地步。


    既如此,他若將來有朝一日受皇帝賜國之賞,必然不是國公們那樣的賜國,隻有名號而無封地,皇帝又何必與哀家打這太極推手。”


    朱翊鈞微微一笑,卻沒有仔細解釋,更不曾反駁了。


    慈聖太後又歎了口氣,道:“哀家還記得,此前劉守有說京華在南疆有十幾萬,甚至二十萬兵,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皇帝略微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道:“昔日安南,莫鄭兩家南北二分,各自擁兵十餘萬之多;緬甸北侵雲南時,更有約三十萬眾。”


    “那可不同。”慈聖太後大搖其頭,道:“打仗的事哀家自然是不懂的,但小高卿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名頭,哀家就算是在慈寧宮裏也已經聽過無數回了,簡直如雷貫耳。


    似他這般名帥,若有二十萬大軍在手,萬一……哀家是說萬一,萬一他將來起了異心,雲、桂之地能擋得住他麽?亦或者,大江以南能擋得住他麽?”


    朱翊鈞歎了口氣,搖頭道:“母後的假設,朕不覺得會成為現實。誠然,母後的擔憂很有道理,朕若真站在這般假設上來看,也以為雲、桂之地很難擋得住他。可是對於有功之臣,朕不認為非要以欲加之罪而陷之。


    其實母後之擔憂,朕並非沒有想過,不僅想過,甚至想過無數遍。朕以為,隻要朕與大司徒這份君臣情誼始終維持著,雙方‘君君臣臣’,至少在朕與他尚在之時,這些事情不會發生。”


    “在那之後呢?”慈聖太後問道:“皇帝,你與他是同窗,情誼匪淺,你自認足夠了解他。可是如今我大明連國本都不曾定下,他也還隻有一個繈褓中的長子,你們將來的後輩們也能有你們之間這般互相了解麽?”


    朱翊鈞怔了一怔,思索起來,片刻之後忽然笑道:“母後提醒得極是,朕知道了。”


    慈聖太後打量了自信滿滿的皇帝一眼,輕歎道:“哀家能想到的,能提醒你的,也就隻有這些了……總之你是皇帝,任何事情都不妨思慮得更周全一些。”


    “是,謝母後教誨。”朱翊鈞起身行禮,正式答謝。


    慈聖太後對他這個態度總算滿意了不少,頷首問道:“那麽眼下內閣扣闕一事,你打算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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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書友“vinkson”、“阿勒泰的老西”、“曹麵子”、“禦劍飛蓬重樓”、“業餘圍觀”、“書友20180228162559784”、“o尚書令”、“牛皮道祖”、“持羽靜風塵”的月票支持,謝謝!


    PS:今天是黨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真的不開玩笑,身份證可以證明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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