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從西暖閣出來時,已經到了宮門將閉之時,但即便時辰已如此之晚,他卻仍在東華門碰到了熟人:吳兌、梁夢龍都一臉嚴肅地在東華門邊等候。


    他們二位身為閣老,當然不會傻傻站著,而是由值守宮衛準備了兩把椅子請他們坐下休息,甚至備了簡單的茶品。


    高務實一來,正要與二位閣老見禮,不料他們兩人反而更快了一步,老遠便起身拱手示意,然後便由吳兌先開口了,說道:“日新,司禮監下午送還了皇上對潁陽公辭疏的批複……皇上準了。”


    高務實略微一怔,欲言又止。吳兌轉身看了一眼周遭的宮衛,對高務實道:“我們出宮步行一段,邊走邊說吧。”


    三人於是離開東華門,各自的家丁負責開路和護衛,將三位大臣遠遠拱衛在內。


    高務實沉吟道:“今日皇上公開說要九卿合議我入閣之事,我便料到內閣必有調整,但說實話,我原本並不認為潁陽公就一定會是那個人。”


    梁夢龍道:“日新,你是不是認為皇上應該會對前次李鬆關閉邊境一事徹查到底,然後這件事就順勢牽連到申、王二人,最後有可能讓他們二人之中的某一人不得不辭任以謝天下?”


    這兩位都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高務實對他們並不諱言,點頭道:“原本確有此想。”


    “皇上對此事未必沒有懷疑,但今時今日卻恐怕不便如此去做。”吳兌接口道:“以往兩派在朝中大抵趨於平衡,如今日新凱旋歸來,勢必要入閣輔政,倘若所補之缺由心學一派而出,即便不說是頂掉申長洲,哪怕頂掉王太倉的位置,也會造成內閣嚴重失衡……眼下內外有事,皇上顯然不願意看到這一幕。”


    梁夢龍也道:“不錯,如今皇上雖然威加海內,但朝廷麵臨的局麵卻不太好,東、南、西三麵有事,尤其江南還是心學根基之地,更是不能出現太大的變動。


    但王山陰(王家屏,大同府山陰縣人,不是南方的山陰)的位置更不好動,否則內閣之中便真的非‘心’即‘實’了。如此一來,也隻有我們實學三人可以調整,如此我二人其實是沾了日新你的光,這才留了下來。”


    吳兌也哈哈一笑,道:“也算是咱們老哥倆最後扶你一把,好風憑借力,送君上青雲。”


    高務實聞得此言,肅然站定,整冠抬手行了個標準揖禮:“二位深情厚誼,務實感激之情無以言表。”


    吳兌與梁夢龍一人扶住他一支胳膊,吳兌笑道:“這麽說就見外了。”梁夢龍也緊接著笑道:“十幾年前夢龍便以為要辭官回鄉務農了,是文正公不以門第偏見為念,簡拔夢龍於州郡,至有今日。如今能幫襯日新,原也是夢龍所願,此事於公是為天下改革之助力,於私是夢龍之報與文正公也。”


    三人互相客氣幾句,梁夢龍把話題轉回正事,道:“潁陽公致仕回鄉之後,若無意外,環洲公當能遞補為次輔,二王(王家屏、王錫爵)與我則依次遞進。算起來,我實學一派在內閣的基本格局並不會有太大變化,當然……”


    “當然,事實上變化不小。”吳兌接口道:“許潁陽這幾年與我們不大對付,說是實學同誌,其實自外於我等久矣。日新入閣之後,實學一派才算是真正形成合力,可以好好和心學門人論一論儒門道統誰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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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務實此時卻道:“大道永恒,其法千變。說是爭道統,實則爭路線。”


    吳兌和梁夢龍都愣了一愣,但仔細想想,兩人卻也都頷首表示同意。


    梁夢龍笑道:“也是,這道統爭來爭去還是儒門,其實變化的隻是如何實現。心學認為萬事之基是先做君子,實學認為做好萬事自成君子……哈,倒也有些意思。”


    他這個總結很直白,但卻很精辟,高務實聞言大讚,道:“鳴泉公平時論道不多,卻反而深明其中大義,務實拜服也。誠如鳴泉公所言,心學以為欲成其事,必先成君子;實學則以為欲成君子,必先成其事。”


    吳兌哈哈一笑,道:“我聽著這話有些耳熟,似乎與佛門那大乘小乘之別有些類似。”


    高務實也笑了,頷首道:“其實儒、釋、道者雖各有所向,卻皆有共通之處,其所求者,無非盡善盡美。”


    梁夢龍則再次把話題扯了回來,道:“此次內閣調整,廷議在即,應該不會有什麽意外吧?”


    高務實不太方便表態,吳兌則沒有這種顧慮,點頭道:“應該是不會有的。如今這格局,內閣其實是個旋渦,若無鼇龍之能,入則必死,這局麵誰想摻和、誰敢摻和?我看,不等到東南西三麵之危結束,且內閣先爭出個勝負高下,其他人都是不大敢入場的。”


    梁夢龍則道:“入場的確危險,但就怕有人故意攪渾水。”


    吳兌想了想,仍然搖頭:“現在攪渾水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實學心學不爭出個雌雄勝負,其他人怎麽攪也沒用。而且隨著今日皇上這一通操作,日新入閣一事已經板上釘釘,誰敢此時跳出來唱反調,真怕皇上不敢殺雞儆猴麽?”


    梁夢龍一想也是,便不再擔心廷議,而是問高務實道:“日新,皇上留你在西暖閣,是不是商議當前三方戰事?”


    高務實頷首道:“是。”


    “你如何說?”梁夢龍又問。


    “先江南,再播州,最後朝鮮。”高務實回答道:“不過江南之事未必需要大打出手,隻要朝廷措施得宜,或可傳檄而定;播州之事此前已有布局,隻需靜待前線劉綎破敵即可;惟獨朝鮮一事要複雜一些。”


    說到朝鮮,吳兌沉吟了一下,問道:“對於倭國進犯朝鮮,日新,我不信你此前沒有絲毫提防。如今變亂已生,你究竟有何打算,是不是也和咱們交個底?”穀


    高務實誠懇地道:“倭國有對外用兵之意,這一點我是有所預計的,不過豐臣秀吉這一次出兵的時間如此趕巧,倒是略微出乎我預料之外。


    我原本覺得,隻要伐元一戰打得夠快,消息傳到倭國總得有些時日,再加上他需要調集兵員物資,還要針對原有水軍進行改造,前前後後至少也該耽誤一年甚至更久。這樣的話,他應該要明年開春才能出兵。


    可是我卻小看了他,或者說是小看了剛剛完成統一的倭國。此時的倭國,動員能力著實在我預料之上,且其國軍隊之戰鬥力也讓我略感意外——當然,也可能是朝鮮戰力之弱超過了我的預料……總之,最後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以日新所見,平定朝鮮倭軍需要多少兵力,花費又需幾何?”梁夢龍作為主管軍務的閣老不由問道。


    “此事卻有些複雜,因為其中有些變數,而且這變數還不小。”高務實解釋道:“如果隻說已經入朝的那約莫二十萬倭軍,以遼東一鎮之能幾乎就能勝之。然而這裏有兩方麵的問題:其一,倭國是否還會增兵;其二,遼東軍能否全軍壓上。”


    高務實沉肅臉色,道:“我朝曆來視倭國為蕞爾小國,但其實以倭國之力,絕非隻能出兵二十萬的。環洲公、鳴泉公,倭國此前數十年堪稱戰國,大戰小戰連連不斷,以至於數年前統一於豐臣秀吉之下時,全國有兵約五十萬之巨,且大多都可以算是有過實戰經驗之軍,不可輕視。


    與此同時,倭國國內土地有限,有功之士難以封賞完全,倘若豐臣秀吉許以朝鮮土地,乃至於許以我朝土地,倭國有的是人願意為此效命賣力。如此一來,他們或許還能征召更多的兵力用以在朝鮮與我對敵……”


    “征兵容易,給餉卻難。”梁夢龍皺眉道:“我大明號稱帶甲百萬,可也直到這幾年才算是真正有數十萬‘帶甲’,想那倭國彈丸之地,哪裏養得活這許多兵丁?


    就算豐臣秀吉對他們許以朝鮮乃至我朝土地,可這土地若是尚不在其手,亦或者在其手卻暫時無法耕種收獲,他們數十萬大軍吃什麽呢?”


    高務實道:“倭國士兵苦慣了,吃得還真比咱們大明士卒更少……當然,這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倭人沐猴而冠,常常獸性難改,其如今在朝鮮已經是‘三分天下有其二’,那二十萬大軍在朝必是敲骨吸髓,掘地三尺,死多少朝鮮人恐怕不在他們考慮範圍之內。”


    梁夢龍聽得懂這話的意思,無非是說倭寇在朝鮮必然以戰養戰,在餓死最後一個朝鮮人之前,倭寇都不會沒飯吃。


    對此,梁夢龍也好,吳兌也罷,倒是並不詫異,畢竟高務實這話倒也符合他們對蠻夷的認知。


    梁夢龍道:“既如此,我九邊之兵近來事忙矣。漠北初定,雖歸之令徒,而蒙東舊地尤需駐守;圖們西遁,雖順王可鎮,然西北之邊仍當警戒。又有女真各部,雖名義歸順,但順逆之勢隨時可易,則遼東之兵絕不可傾巢而出,以免腹背受敵……”


    吳兌接口道:“然也。如此一來,九邊之兵雖多,卻也難說充裕,恐怕正如日新所言,是攘外而必先安內也。卻不知日新所謂江南傳檄而定之事,究竟需要如何操辦?”


    梁夢龍聽他此說,也把目光投到高務實麵上,欲聽他高見。


    高務實道:“江南漕軍動亂一事,其實並非偶然,實則有人從中作祟……”他把目前得到的消息又和吳、梁二人說了一遍,然後道:“如此,一來我等需要想辦法讓廠衛在江南的調查能夠順利進行,二來也要針對漕軍做出一些保證。”


    “可以不追究漕軍此次受人慫恿之過,漕船及物資損毀一事也不是不可以豁免……”梁夢龍說到此處忽然一頓,補充道:“當然,物資之事要戶部決斷。”


    高務實擺手道:“冤有頭債有主,那點漕船和物資的損失既然其罪不在漕軍,戶部倒是可以不做追究。不過,此事雖然需要妥協,但也不能平白讓人以為朝廷可辱——談是要談的,但談歸談,朝廷之態度卻要立足於打,以打促談。”


    中國古代的封建王朝有個經常犯的錯誤,那就是一旦發現招安好使,就經常把招安當做唯一的手段,一門心思就是去招安。殊不知如果沒有足夠的武力震懾,招安這種事做得越多,朝廷的威嚴就越發蕩然無存。


    到了最後,就算是一群呼嘯聚集的山賊土匪,當地官府也隻會想著招安了事,久而久之,山賊土匪反而越招越多,甚至很多招而複叛,叛而複招,生生不息了。


    高務實好歹是讀紅太祖文選長大的,以鬥爭求團結這個要義絕不會忽視,所以他雖然目標是和漕軍談判妥協,但卻堅持要擺出一副大打特打、打死打滅的態度出來,而且一定是要等到最後關頭,才會勉為其難地接受漕軍的“改過自新”。


    不過這樣的話,就有個麻煩擺在麵前了。吳兌皺眉道:“如果要這樣做,那朝廷勢必還得擺個大場麵出來,但南軍已經在播州周邊調動了二十餘萬大軍,如果在南京附近再來這麽一出……嗯,卻恐怕不太容易。”


    梁夢龍則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遲疑道:“日新,你該不會是想親自掛帥,嚇唬一下騷亂的漕軍吧?”


    吳兌聽了他這個猜測也嚇一大跳,睜大眼睛道:“不至於吧?日新,這可不是光掛帥就行的,你如今馬上就要入閣,倘若以閣臣掛帥平叛,這陣勢無論如何都小不了……”


    高務實連忙擺手,道:“我不會親自掛帥的,況且眼下三麵有戰,我再掛帥出征,戶部也難說能處理得麵麵俱到。”


    “那你的意思是?”吳兌與梁夢龍齊聲問道。


    高務實笑道:“我不去沒關係,現在有一位大帥得空了——戚司令可以跑一趟嘛!以他在南方的威名,隻怕人還在路上,漕軍便要趕緊請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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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搞了個電熱大鼠標墊,今天碼字是手掌不冷手背冷……不過總比前幾天的冷凍豬蹄強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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