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吹寒,寒梅照雪。</p>


    京師的隆冬越發冷得厲害了,不過這一日的京師百姓卻紛紛走上街頭,自發地慶祝起來。鞭炮聲聲,鑼鼓齊鳴,京城之中百餘間茶舍今日無一例外宣布茶水免費,隻為同賀釜山大捷。</p>


    據聞,連大病沒有、微恙不斷而久不大朝的萬曆天子,今日也早早傳下口諭,凡京中皇店一律八折售貨,以示與民同喜之至意。</p>


    皇店如此,京華百貨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同樣開啟八折售賣的大酬賓活動。與皇店不同,京華百貨商品更全,而且貨源一項充裕,這樣的活動能給更多普通百姓帶來實惠。一時間,京師沸騰,萬民同歡。</p>


    以往,民間的歡樂多少也能影響朝廷,但這一次釜山大捷之後,朝廷的態度卻有些曖昧。</p>


    一大早,祝捷賀喜的疏文的確源源不斷地送往內閣和司禮監,但也有不少官員聯袂叩闕,求見皇帝陛下。</p>


    皇帝陛下並不太好見著,因為前些天他才以風疾目眩為由,罷了本月的全部大朝,眼下按司禮監的話說,就是“皇爺正在靜養,百官有事,可呈內閣擬票報聞”。於是,大批官員隻好又聯袂請求拜見諸位閣老。</p>


    與皇帝不同,閣老們沒有理由拒絕麵見百官——拒絕一個兩個自然無妨,但拒絕集體求見則是不可想象的。</p>


    於是,內閣那幾乎可以稱得上簡陋的大通房裏便擠滿了來訪的官員,幾位閣老都擺出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模樣,詢問來者何意。</p>


    來者雖然眾多,足有七八十人,但來訪的意思倒頗為一致,即請求內閣奏明陛下:既然已將倭寇趕出朝鮮,則我大明該當罷兵凱旋,止戈息武,休養生息了。</p>


    當然,既然罷兵,高閣老出征前在江南五省加征的“百三商稅”,是不是也該停了?</p>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p>


    內閣諸位閣老明白過來了,隻是這話卻不好應下——因為高務實的報捷疏文中似乎一點沒有收兵回朝之意。</p>


    自從申時行和王錫爵致仕,如今內閣之中敢於明確反對高務實的閣臣已經幾乎絕跡,尤其是在當前朝戰大勝的背景之下,更沒有人想去試探高某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比自己高多少。</p>


    “關於朝戰何時結束,此事高閣老尚未言明,皇上昨日也還未曾提及……”</p>


    作為當朝首輔,王家屏雖然不想表態,但也不得不表態。</p>


    “我天朝出兵援戰,所為不過替忠藩伸張正義、收複失地,如今既然大功告成,何以還不罷兵?”眾官員紛紛嚷道。</p>


    王家屏伸手欲讓眾人不要吵鬧,誰知這些官員並不買他的賬,紛紛繼續表達自己的觀點,其中一個聲音最大的道:“此戰本非我天朝之事,今調天下精兵十餘萬赴朝不說,又在江南雙倍征餉,以致百業俱廢、民不聊生。</p>


    今高南寧以地官之任,而不念百姓之艱,一心隻為彰揚個人功業,說得好聽點叫做好大喜功,說得難聽點……那就是不顧社稷民情,其心可誅!”</p>


    這一下,梁夢龍就忍不住了,他本來馬上就打算辭官致仕,也不怎麽怕得罪人,當下便冷笑道:“爾等所謂‘百業俱廢、民不聊生’究竟是從何得來?我亦有不少昔日同僚好友、學生故吏為江南人士,怎不聞江南已經到了‘百業俱廢、民不聊生’之境地?”</p>


    人群中也有人冷笑反駁:“梁閣老,您的同僚好友、學生故吏雖多,可有一人是親耕於田壟,販貨於街巷?”</p>


    呃,這個確實沒有。</p>


    梁夢龍一時語塞,但馬上回應道:“你所說看似有理,實則妄言。高日新所征之餉,並無一分一文是從‘親耕於田壟,販貨於街巷’者手中收取。其稅款皆征之於豪商大鋪、場礦商行,且所征不過百三(3%),這就能‘百業俱廢、民不聊生’了?”</p>


    他說到這兒,周詠也站出來補充道:“梁閣老所言極是,據我所知,高閣老名下各產業凡在江南者,也同樣納此稅款,怎未聽說有這般為難的?”</p>


    “笑話!”人群中咋呼道:“他高南寧財雄勢大,富甲天下,此戰又是為他攫取戰功,區區百三之餉自然不在話下。可尋常商賈之家其得何利,竟當與高南寧相提並論?”</p>


    話端一開就收不住了,雙方從征稅範圍到征稅額度,從征稅是否引起百業俱廢,到國家究竟是否該征商稅,又開始陷入爭吵。一輪一輪,無休無止。</p>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從外匆匆跑來,大喊一聲:“平倭經略、平倭提督、平倭總兵官等文武將官六十四名,聯名上疏奏報:朝鮮王李昖請求朝鮮內附,國書表文已在朝鮮欽差報恩使、領議政李山海奉呈途中!”</p>


    大通房裏瞬間寂靜一片,幾乎落針可聞。不過,這一瞬間的安靜持續僅僅數個呼吸之間,然後立刻一片嘩然。</p>


    “朝鮮又要內附?”</p>


    “仗都打贏了,怎麽還要內附?”</p>


    “此事頗為蹊蹺,莫非其中有詐?”</p>


    “化外之地,我取之何益?”</p>


    “胡說八道!想那朝鮮,三千裏河山原已盡喪,皆賴我天朝之力為其複之,今朝鮮王感我天恩浩蕩,欲內附已證其忠,談何有詐?更何況,如今我精兵良將匯聚朝鮮,朝鮮又焉敢有詐!”</p>


    “正是!”又有人道:“再說,吾皇自繼承大統,複安南,掃蒙元,威震四夷!若今又能以存亡繼絕之恩,而使朝鮮感念而附,豈不正是大威大德之象?此正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p>


    “這才是笑話!吾聞朝鮮一國能通漢語者不過兩班名流,其民言語不與中國同。如此之地,我若並之,其何統領?”</p>


    “不錯,而且不僅如此!朝鮮離倭國甚近,今日倭國雖敗退而歸,可誰知其將來不會再生惡念?今我若準朝鮮內附,則將來先受倭國兵鋒者,即我大明是也。為此偏僻蠻荒之地,而臨倭寇覬覦之險,益之何來?”</p>


    這下好了,剛才的話題還沒吵出個結果,又來了一個新話題,同樣吵得不可開交。最關鍵的是,這一次居然還是拒絕朝鮮內附占了上風。</p>


    拒絕朝鮮內附的這一派尤其是還找出來一個先例——有人提到李世民拒絕康居,並以此來類比今日朝鮮內附而大明應該如李世民當年一樣拒絕。</p>


    這局麵也就是高務實不在,否則他一定會想到墨西哥提出並入米國而被米國拒絕的事。</p>


    按理說,有人想主動並入你的國家,難道不是件好事嗎,為什麽要拒絕?中國古代其實也碰到這種事情,最後朝廷給出答桉就跟美國人一樣:不要。</p>


    正如現在反對同意內附的這一派所言,當時就是在唐太宗李世民時期。那時候,中國——也就是大唐,再一次將西域納入了自己的版圖。</p>


    眾所周知,中國最早開拓西域是在漢朝時,當時為了尋找月氏共同抗擊匈奴,結果月氏雖然找到了,但他們已經跑到後世的中亞阿姆河、錫爾河地區,對抗擊匈奴興趣不大。一部分月氏人繼續往南,占領印度北部,建立了貴霜帝國;還有一部分留在中亞,建立了一係列綠洲國家。</p>


    在那個弱肉強食的時代,小國被強國欺負是普遍現象。中亞的月氏小國就一直被西突厥壓得死死的,不斷地交糧交錢,否則就要挨打。而唐朝建立後,李世民進軍西域,比漢朝經營得更加有聲有色。</p>


    月氏小國終於看到了擺脫突厥的希望,於是主動交好大唐。他們的商隊絡繹不絕前往中原,主宰了絲綢之路。唐朝根據這些綠洲小國的王室姓氏,統稱他們為昭武九姓,也就是當時的粟特人。</p>


    興旺的絲綢之路給昭武九姓帶來了巨大的財富,而唐朝對西突厥的打擊,也使他們不再擔心自己的安全。</p>


    更重要的是,大唐的寬容讓他們感覺到自己沒有被排斥和歧視,以至於粟特人不但可以在大唐經商定居,甚至還能當兵做官,享受到了大唐的正式國民待遇。</p>


    兩相對比,讓昭武九姓中最大的康居(地域大致是今烏茲別克斯坦)萌生了內附大唐,並入大唐版圖的想法。跟墨西哥當時想加入米國一樣,康居人也想成為大唐的子民,托庇在大唐的羽翼之下。</p>


    外藩小國主動申請內附,這其實一直被看做是中華昌盛的標誌,而且得到康居後,大唐的版圖將深入到中亞地區,對打擊西突厥有很大的幫助。</p>


    還有一點,康居加入大唐後,其他八個昭武小國說不定也會跟著請求內附,這是很有吸引力的,因此當時同意接納康居的大臣占了朝堂的一大半。</p>


    然而意外發生了,李世民經過深思熟慮後,好言拒絕了康居的好意,表示安西都護府會格外照顧康居,但大唐隻是想恢複漢朝故土,對昭武九姓沒有任何吞並之心。</p>


    誒,天可汗陛下真的這麽想嗎?呃,顯然沒那麽簡單。</p>


    李世民話雖然說得漂亮,其實是早就算計過了,當時大唐吞並康居不是一件好買賣,反而可能拖累國家。</p>


    </p>


    要知道,當時唐朝剛剛滅了東突厥,開設安西都護府,但對西域的控製還不穩固。而康居處在西域的最西端,已經超出了大唐軍力所能控製的極限。</p>


    大唐在安西的兵力最多時也不超過三萬,跟內陸的幾十萬大軍比起來,完全是一支小軍隊。這倒不是大唐不重視西域,而是西域出產的糧食在當時就隻能養這麽多兵。</p>


    兵法上說,千裏運糧最終隻有三十分之一的糧草能送到前線將士手中,其餘全都在路上吃掉了。所以很顯然,從長安運糧去西域是不現實的,隻有依靠西域本地的糧食來養兵,故兩萬多兵馬其實已經是大唐在西域所能供養的兵力上限。</p>


    那麽,康居如果成為大唐領土,一旦發生戰爭,大唐就不得不派兵死保康居。但是康居本身國小兵少,又沒有什麽地利之險,非常容易被攻破,這顯然就需要大唐派重兵保護。</p>


    然而安西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安西都護府靠著那麽點兵馬,控製方圓數千裏的西域已經很吃力了,哪裏還能再分兵保衛康居?萬一西突厥來攻,康居落入敵手,大唐不但顏麵盡失,還會讓外藩寒心,將會大大削弱大唐在西域的威信。</p>


    因此,接納康居對大唐利少弊多,如果現在為了顏麵收下來,將來可能會失去更多的顏麵。李世民那可是馬上皇帝,而且軍事天賦極高,自然不會看不清這一點,因此才拒絕了康居的請求。</p>


    現在這些官員之中一大半反對接納朝鮮內附,並且舉出李世民拒絕康居內附的舊事,顯然是讀書不求甚解,根本沒搞清李世民拒絕的內在邏輯。</p>


    當然,他們連李世民拒絕康居的真實原因都搞不清,自然也就看不到高務實想方設法要逼得朝鮮內附的原因。</p>


    今日之朝鮮與昔日之康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完全不適用於“同理可得”。</p>


    其實莫說梁夢龍和周詠這兩位實學派閣老深知高務實的用意,就連王家屏……甚至心學派出身的趙誌皋和沉一貫,都是能看出其中端倪的。</p>


    不過,深知也好,能夠看出端倪也罷,諸位閣老這次反而都默契地沒有表態,直到最後有人問道:“元輔,諸位閣老,對於此事內閣究竟打算如何擬票?”</p>


    王家屏雖然並不想犯眾怒,但剛才這群人吵吵嚷嚷許久,已經讓他很不滿了,現在還要問內閣打算如何擬票,這就讓他忍不住發起怒來。</p>


    “內閣如何擬票,什麽時候需要與百官共商了?”王家屏冷冷地道:“就算茲事體大,需要百官合計,那也應該是在大朝之上。今日爾等來此,誰敢說能代表百官眾口一詞!”</p>


    眾人也沒料到王家屏會突然發怒,都有些怔住了,全場沉默了數息,才有人陰惻惻地道:“元輔好大的官威,既然元輔不屑我等所言,那麽久留無益,告辭!”於是眾人紛紛冷著臉拱手而出。</p>


    王家屏本想看看說這話的人究竟是誰,可惜人群紛雜,他眼神也不太好,竟然愣是沒找到始作俑者。</p>


    一場議論就此不歡而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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