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信候,李斯去也!”


    天斟堂內的那座木樓之內,身著淡藍色錦衣長袍的李斯躬身拱手一禮,向著麵前的紫衣錦袍老者而言,聲音脆朗,言語沉穩。


    “哈哈,於你我還是放心的,你學問於荀況,理事長於治學,若是留你待在文信學宮縱論《呂氏春秋》,繼續修繕精華,惜哉!”


    距離秦王政離開文信學宮已經有數日了,至今沒有關於河渠人員的指令下達,剛成君上稟的一卷書令也為之批閱,故而今日召來李斯,做最後的行別。


    “文信侯所言極是,埋首書案,斯之短也。然,編修此等廣涉雜學之書,李斯尚能勝任。”


    於此而言,李斯倒也坦然。


    “鄭國之人,於你同出小聖賢莊,你也是了解的,這些時日,對於河渠諸般事務可有疑惑?老夫雖久不上朝堂,但一些事情還是可以助力的。”


    修書與修渠是如今呂不韋精力放置之所,《呂氏春秋》已再次經過校對,內容更加充實,之所以一直待在文信學宮,便是為了此事。


    而修渠之事,呂不韋自覺更是要將其僅僅的握在手中,如若功成,縱然自己巔峰不在,史冊之中,亦可留下自己的名號,秦川數百裏秦人,亦當知曉自己之善。


    左丘明所治的《春秋》中有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於此之言,呂不韋深以為然,立言者,《呂氏春秋》之書,若大行天下,立言功成!


    立功者,攝政秦國十多年來,也是自從昭襄先王以來,秦國越發強橫之時,就算自己不在其位,日後秦國一天下,也有自己的功勞。


    立德者,人言可畏,秦人均以自己奇貨可居,登臨高位,若秦川數百裏河渠鑄就,數十萬、近百萬之民受自己恩惠,德行可嘉,三者而立,不朽可期。


    “文信候請放心,此事李斯不會讓侯爺失望。”


    李斯再次拱手一禮,秦廷內的朝局自己也在一直關注,對於朝野內的風聞也知曉,數月來,文信候久不上朝,而且更有傳文信候即將卸下相邦之位。


    這些信息當初在新鄭之事,自己的那位師兄似乎也提到了,身處新鄭之地,卻對於秦廷內的爭鬥了如指掌,韓非之才,超越自己遠矣。


    不愧是能夠讓秦王以國士之禮,親往拜會的英才,但文信候於自己也是不錯,若非其勢漸衰,待在文信學宮也是一個出路。


    可惜,自己的道路,終究要追隨大勢,隻有這樣,才會靜水流深,不會陷入深潭與死水之中,河渠之事,即是為了文信候,也是為了自己。


    “河渠雖未上馬,但是數百裏根基已成。鄭國為水工,不善周旋,而堪定河渠又必須與各色官署交涉,全賴你也!”


    “而河渠一旦鋪開、收尾,民力便是十萬數十萬甚或百餘萬,更涉及郡縣征發、河渠派工、衣食住行、功過督察、官署斡旋等諸般實務,可謂頭緒繁多。”


    “鄭國不善轄製調遣,然既是治水工程,卻得領爵為首,以示水工威權。管轄事務者雖隻是襄助副職,卻得全麵總攬,鋪排調遣……,李斯,理事為人之副,你可受得?”


    呂不韋覺李斯見事極快,當即也沒多說其它,直入正題。


    “縱為卒伍,亦當建功,何況副職事權也!”


    頭顱抬起,迎著文信候看過來的目光,李斯微微一笑。


    “善!”


    “子有此誌,無可限量也!”


    呂不韋讚許拍手,隨其後,便是有曼妙的侍女捧上香茗。自己麾下門客雖多,但腹有實幹之才的卻少之又少,李斯雖入學宮不久,其才顯矣。


    次日,李斯交了學宮的案頭諸事,便到相邦府長史署辦理任事公文。及至走出相邦府,李斯不禁對呂不韋心生敬佩。


    原來,相邦府已經事先奉上令,將李斯任做了河渠丞,俸金等同郡守,一年千六百石。榮耀雖大,但一切終究還是向前看,才是正途。


    而與此同時的另外一邊,從貼身護衛口中得知李斯已經離開鹹陽,呂不韋再一次將住所搬入學宮的深處,似乎想要遠離外界一切。


    漫遊在蘭池林下,一種無法言說的思緒淤塞心頭,已經年逾花甲的呂不韋第一次迷茫錯亂了。


    不是國事無著,不是權力萎縮,而是心底第一次沒有了那種坦蕩堅實,沒有了那種凜凜大義,沒有了那種敢於麵對一切流言而隻為自己景仰的大道奮然作為的勇氣。


    自少時進入商道,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是謀定而後動的,二十餘年商旅運籌沒有失算過,二十年為政生涯也沒有失算過,如何偏偏失算於此等陰溝瑣事?


    當初的謀劃是將嫪毐秘密送入太後宮闈,既可解太後少婦寡居之寂寞,同時也解脫了自己不善此道的難堪,亦可令秦王政不在惡自己,可謂一舉三得也。


    百年來,秦國太後王後寡居後的種種情事曆來多發,既沒有一件成為朝野醜聞,更沒有一件發作為朝局亂象,找一個男子為太後聊解欲望,實在想不出有甚風險。


    然則,當年剛剛將嫪毐送進宮闈不到一月,他便陡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因由隻有一個,嫪毐竟閃電般做了王城給事中,而那是他為嫪毐所謀算的最高官爵,隻能發生在十年二十年之後。


    從此,突兀封賞接踵而至,非但這個嫪毐的權力瘋魔般膨脹,且連素來不問政事的太後也瘋魔般做起了攝政太後,結局竟是自己這個最要緊的顧命攝政大臣被束之高閣!


    事情一步步邪乎,他的心頭也一日日淤塞,以致沉甸甸淤積壓得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來。盡管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那種感覺,著實不妙。


    近日來,蘄年宮之亂的緣由自己也思忖一二,說到底,還是自己沒有考慮周全,一者,太後趙姬於自己情愫深厚,一旦被他以“替身”方式冷落甚或拒絕,趙姬會生出何等異乎尋常之心?


    二者,嫪毐原本為市鄙小人,對一個盛年寡居女子具有何等征服力,他根本沒有想過,便是想了也想不到。


    三者,嫪毐原本假閹割,也許遲早會露出真相,可他根本沒有謀算到嫪毐的巨陽真相竟會在短短一年中朝野皆知……及至想得清楚,大錯已經鑄成了。


    亂事未動之事,曾動用羅網的殺手暗殺嫪毐,然卻被其身邊的關東列國劍客所阻。數次派人入大鄭宮,力勸趙姬丟棄這個粗鄙小人,可是太後沒有太多回應。


    就是有回音,也是那些不堪的放蕩之言,那一刻,呂不韋終於明白,這個女子的想法對他永遠都是個謎!若非如此這般種種圖謀失效,他也不會赫然支持秦王親政,更不會安排一切助力秦王剿滅嫪毐。


    “文信候,你倒是好悠閑也!”


    剛成君蔡澤再次來到文信學宮,見到了呂不韋,觀其跪坐於蘭池一側,琴音疊加,香茗升騰,美人在側服侍,好一副場麵。


    “剛成君。”


    “坐!”


    揮手製止琴姬,單手一指,便有持著侍候上前,對著剛成君蔡澤微微一笑,輕語之。


    “喝茶作甚?上酒!”


    “今日老夫要與文信候一醉方休。”


    看著冬日時日的蘭池,雖然也是綠意盎然不絕,但細細觀之,仍舊可以清楚看到蕭蕭黃葉不斷落下,一絲絲冷風吹拂。


    看著使者端上來的香茗,剛成君蔡澤略微有一絲不滿,旋即,將目光放在呂不韋身上。於此,呂不韋淡淡一笑,沒有多問,對著侍者點點頭。


    “文信候,今日一別,不知何年再聚矣!”


    看著文信候呂不韋欲要親自為自己斟酒,蔡澤連忙揮手,待玉液瓊漿落入玉盞之中,香氣彌漫,二人在蘭池邊的亭子裏沉吟許久。


    終於,剛成君蔡澤徐徐出言。


    “剛成君何意?”


    猛聽此言,呂不韋神情倏忽一驚。


    “老夫欲要辭官遠遊,文信候以為如何?”


    蔡澤那蒼老的麵容上為之神色未改,輕輕抿著香醇,頷首以對。


    “且慢。”


    “稍等時日,你我同去!”


    看得出蔡澤麵上的輕緩,不由得,呂不韋心頭也是一動,連忙身軀為之挺直。


    “哈哈哈,你大事未了,想陣前脫逃麽?”


    對於自己這位老友的心思,剛成君蔡澤可是很知道的,修書未成,修渠未成,焉得臨陣逃脫,而且這也不符合老友的作風。


    “時也勢也!呂不韋也該離開秦國了。”


    閑坐文信學宮,通過手下的勢力縱覽鹹陽城內的一切,數月以來,人心冷淡,不複之前,縱然繼續待在這個位置上,又能夠如何。


    “文信候謬也。”


    “大王冠禮親政數月來,老夫也是看透了,大王此人重國重事,不重恩怨,不聽流言!你莫看那整頓吏治的文書似在指斥你文信侯當政,實則卻為你開脫,寧可將將過失拽到自己老子身上。”


    “你若是這個時候離開,秦廷上下的許多人可就亂了,昌平君熊啟乃是楚國外戚,雖得大王重視,但曆來外戚終究要受到打壓的,當年我從燕國入秦,助應候清理魏冉、白起等人,便是如此!”


    也許是打定主意要辭官歸隱,剛成君蔡澤再無顧忌,慷慨激昂之語直是前所未見,對於朝廷內的紛爭也是看得異常透徹。


    “既這般,你卻為何而走?”


    聞此,呂不韋倒是有些奇異了,二人年歲相差不多,蘄年宮平亂,剛成君更是晉爵,權位更大,如此,更當留在秦廷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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