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讓玄清來評價《韓非子》,豈不是難為玄清也?論及法家之學,大王胸中自有塊壘,法治並行秦國上下百年,更是人知者多矣。”


    今日召自己前來這裏,便是要自己評價《韓非子》,周清覺得有些奇怪,《韓非子》之學,乃是治國理政的權力架構之書。


    乃是對於整個春秋以來數百年的法家之學總結,這一點,自小誦讀《商君書》的秦王政比自己更要明白,雖如此,還是要自己言語?


    “正所謂當局者,必定有盲所,而大師為道家弟子,縱覽而下,更能夠看待嬴政所未能看到的東西,畢竟,秦國一天下雖難,但嬴政有信心。”


    “然而,一天下之後,茫茫諸夏,與三代迥異,難道真的要以秦法為諸夏之法框架?商君之法對於大爭之世來說頗合。”


    “但,於一天下之後的秦法略有不合,嬴政近些時日也是一直在思襯,三日來,從《韓非子》上所得不少,不過,大師素來奇策頻出,嬴政很期待也!”


    秦王政搖搖頭,麵上掠過一絲笑意,看著此刻二人所出的偏殿之內,雖然外麵陽光明亮,但在偏殿之中,仍舊有黑影區域。


    單手一指,再次看向周清。


    言語不稱寡人,自語而道,周清眉頭一挑,略微思忖,徐徐頷首,身軀挺直,雙手對著秦王政一禮,悠然起身,踱步偏殿之中。


    “即如此,那……玄清就鬥膽緩言一二。”


    “數年前,玄清入鹹陽中,在鹹陽宮守藏室待了許久,在守藏室之中,最為耀眼的自然是《商君書》,閱覽之,如若登上雄峻高峰一覽群山之小,奔騰在胸中的是劈山開路奔向大道的決戰決勝之心!”


    “在《商君書》中,內蘊百年前商君變法強國的強大決心,那是惠及整個秦國,乃至諸夏的大事,亦是必將影響整個諸夏的法語!”


    似乎……明白了為何秦王政要相召自己前來興樂宮偏殿之中,而且撇開信任有加的少府令趙高,偌大的廳殿之內,隻有自己和秦王政二人。


    既然要說,那麽,自己便說上一說,並未直接評價《韓非子》,單手負立身側,看著大門關閉的偏殿,靈覺徐徐擴散,一切收攏在腦海中,朗聲而道。


    秦王政則仍舊盤膝坐在條案後,單手持酒盞,一口一口的輕抿著,聽周清之語,微微頷首,麵若冠玉的神情上笑意始終沒有落下。


    “其內也有道家典籍珍藏,數百年前,祖師在函穀關外應關尹子所請,留下《道德》五千言,其言堪稱是整個天地本源的論述,任何人都可以從其中有所。”


    “仿佛一尊汪洋中的奇石,有人將它看做萬仞高峰,也有人將它看做舒心的靠枕,有人將它看做神兵利器,也有人將它看做清心藥石。”


    “然則無論你如何揣摩,它的靈魂都籠罩在無邊無際的神秘之中,使你生出一種麵對智者的庸常與渺小,祖師的智慧通天,與天道平齊,超越凡俗之世!”


    論完《商君書》,周清仍舊沒有開始評價《韓非子》,將目光從遙望的姿態收斂,歸於偏殿之內,對著秦王政看了一眼,沒有停下,繼續而語。


    “當今之世,諸子百家並列,儒墨並稱顯學,墨家的《墨子》之言,如同暗夜走近熊熊篝火,使人通身發熱,恨不能立即融化為一團烈焰一口利劍,焚燒自己而廓清濁世。”


    “儒家的《論語》之言,如同支離破碎而又誠實坦率的一則則告誡,一則則評點,若是你不欲複古,縱然全部精讀完畢,你也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在這個大爭之世立身。”


    “《孟子》之言,承襲孔丘之語,另有遠見,是一種滔滔雄辯,其衰朽的政見使人窩心,其辭章之講究卻使人快意。”


    “《荀子》是公正之法者,半儒而半法,荀況門下有韓非、李斯等人,不是意外,疑難者或可在其中找到判詞,無事讀之則很難領悟其真髓。”


    如今的諸夏顯學中,廣而泛之,則有儒墨道法四家,隻有這四家才有大量的學說傳遍諸夏,其餘諸子百家則是沒有一個相對係統而完善的學說體係。


    數年來,自己所語如《開天辟地》、《龍漢劫》……種種,也是道家學說的另一種延伸,因為隻有你真正的紮根諸夏,才可以綿延後世,傳承亙古。


    於著作者,更是可以將自己的所思所想真正的貫徹其中,傳承千秋萬代,讓每一位諸夏之人都可以知曉自己之言,如同不朽。


    “至於《韓非子》,從新鄭回鹹陽的路上,玄清也誦讀之,一遍讀下,讓人有些無法真正的訴說自己,無法真正的反觀自己。”


    “但細細揣摩一二,那麽,《韓非子》無疑將成為傳之千古的法家巨作,絲毫不亞於《商君書》,甚至超越《商君書》。”


    “這部新派法家大書前所未有地博大淵深,初讀之下難以揣摩其精華所在,精讀之後方能領略其堅不可摧。從根本處著眼,《韓非子》最大的不同,是將法家三派法術勢熔於一爐而重新構築出一個宏大的法家學陣。”


    遍數如今對列國影響甚大的儒墨道法四家,而論及強國富民之策,唯有法家之學,也隻有法家之學能夠匯攏諸般力量,行諸般大事。


    而到了《韓非子》所言之語,已經不單單的是純粹的法家之學,更是雜糅小聖賢莊內的百家精華,韓非師承荀況,荀況當年在稷下學宮更是受道家先賢指點多矣,又與墨家巨子論道,又於法家之人交談。


    換言之,如今的《韓非子》不僅僅是韓非匯聚法術勢三派精要,更是雜糅百家治國理政的諸般綱要,論述嚴密,框架清晰,故而秦王政歡悅之。


    回落《韓非子》身上,秦王政再次點點頭,臉上露出沉思之色,本以為大師會直接談論《韓非子》,現今分論百家之學,相互對比之,更有內涵也。


    “《韓非子》之》是傳承的,看得出,韓非與大王一般,都是異常敬重商君,其法之語,以商君之語為軸心框架之外,更是推陳出新。”


    “將術治、勢治納入了法家治道而重新鍛鑄,使法治之學擴大為前所未有的“三治法家”,法、術、勢三治說雖有不同,但其根本點是相同的,這便是以承認法治為根基。”


    “唯其如此,韓非將三派匯攏一家,自此《韓非子》大成,法家大成!”


    道家的論述早就大成,在祖師《道德》真言中,已然將全部的天地玄妙內蘊其中,後世弟子無一人可以在修為和理念上比得上祖師。


    墨家的論述在《墨子》之中,數百年來,墨家三分,秦墨已經化作秦法的一部分,參與的楚國之墨為領導核心,稷下學宮的墨者傳承學說,不顯也。


    儒家的論述在孔丘、孟軻、荀況三人上達成,戰國亂世,並稱顯學的儒墨道法中,道家大成,儒家大成,墨家墨守成規,法家如今也大成也,豈非是天意?


    “在《韓非子》一書中,法術勢三者一體,又各有區分,勢治為根,法治為軸,術治為察。勢者,權位也。法者,規矩也。術者,吏治之道也。”


    “專勢治之道,《難勢》有言:夫勢者,非能必使賢者用之而不肖者不用。賢者擁勢,則天下治。不肖者擁勢,則天下亂……以勢亂天下者多矣,以勢治天下者寡矣!”


    “專術治之道,如今的韓國與齊國為上,唯重吏治整肅,便不能根除奸宄叢生腐敗迭起的痼疾,國家始終不能真正強盛。”


    法術勢之論,是韓非集法家之大成的精髓,玄清轉身看向秦王政,娓娓道來,將自己所思一一道出,三派各有弊端,故而韓非取其精華而用之。


    或許,仍舊有不足,但比起三者分立,強大多矣。


    不遠處的秦王政此刻也是放下手中酒盞,盤膝而坐不存,舒緩身軀,跪坐而立,神情凝重的看向周清,聽耳邊之語,神情越發歡喜也。


    “韓非之新,在於承認勢是法治之源,卻又確切的認為,僅僅依靠勢不足以明法治國,必須將勢與法結合起來,才能使國家大治。”


    “同樣,韓非沒有因納術入法而輕法,而是將術與法看作缺一不可的治國大道,其書有言:此猶衣食之孰重孰輕,不可無一也,皆養生之具也。”


    “人不食,十日則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君無術則弊於上,臣無法則亂於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


    “大王,此為玄清對《韓非子》的評價也!”


    由百家而入,終於法家大成,伴隨著口中最後一語,周清近前一步,拱手一禮,不得不說,韓非之人曠世大才,細細深究《韓非子》,或許所得會更多。


    看著身前條案後的秦王政,聽自己之言似是想到了什麽,一雙精光閃爍之眸許久不眨一下,周清倒也不急,數十個呼吸之後,秦王政才緩緩歸於原樣。


    “大師入秦數年,功勳卓著,屢有奇策而出,雖為護國法師,但嬴政覺小用也。今日,又聽大師對於《韓非子》之評價,這番言論隻怕就是在秦廷之中,都無一二人可比。”


    “鄭國渠修成,嬴政正要盤整朝堂新序,大師可願助嬴政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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