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韓非先生,豈非此地等我哉?”


    “少府令且暫行歸宮,我待會就到。”


    隴西歸來,剛從渭水而下,臨近岸邊,一道紫色的熟悉身影浮現在眼眸深處,周清見之,朗朗一笑,行上前來,輕語之。


    而後又對著身側的趙高看了一眼。


    “喏!”


    趙高躬身一禮,徐徐而退,回宮複命。


    “武真侯!”


    深秋時日,天氣逐漸涼冷了起來,韓非身著一襲紫色的厚實長袍,束發而冠,風過,發絲為之而動,看到周清一行人,上前一禮。


    “三日之前,非親手之《存韓書》上承秦王。”


    “至今,仍沒有任何回應。”


    神色頗為平靜,述說三日前己身所為之事,單手相迎,看向不遠處的一處簡陋酒肆,其內,已然有了往來行人,熱氣蒸騰,秦酒獨特的氣息彌漫,令人溫暖。


    《存韓書》!


    去歲從韓國前來秦國的時候,韓非已經上過一次,原本是自尋死路,卻是被周清攔阻一二,故而發配至中央學宮,以為法家院堂博士。


    今,再上《存韓書》,看來其心又起,周清聞之,倒也沒有立刻回應,尋了一處清靜所在,雲舒、弄玉二人隨伺茶水。


    “大廈將傾也,一木維艱。”


    “大道孤憤也,說治者難。”


    “吾道長存也,夫複何言!故國將亡也,心何以堪?知我罪我也,逝者如煙……。”


    韓非單手輕持著陶盞,目光凝視其上,入秦以來,己身所謀,便是故國存亡,去歲之時,韓國淪為秦國藩臣之國,今歲,秦國已然再次謀略山東六國。


    重新鎖定對山東六國的策略。


    首要之重,便是三晉,三晉之重,便是韓趙,韓國地處三晉咽喉之道,國雖弱小,但地利甚重,是故,韓國很有可能首當其衝。


    而……那實在非自己所願意見到。


    近兩年來,自己一直想要盡可能的忘卻那般事,希望那般事越來越晚的到來,但該來的,總歸還是要來的,引吭輕語,心性寂然,悲涼之感彌生。


    此次再上《存韓書》,便是不想要親眼看著韓國毀滅在自己麵前,希望能夠令己身有一個解脫,血脈枷鎖,族群榮耀,奮力輝煌,不複存在。


    “韓非先生可知玄清來曆?”


    聞韓非之音,周清略有些陷入沉默,而後,輕抿一口茶水,直接問了一個相對奇怪的問題,與韓非今日前來目的迥異之問題。


    “道家天宗超脫凡俗,數百年來,一直鮮少有人行走諸夏,縱然出現,也隻是為了修行,希冀有朝一日可以參悟祖師的大道,登臨身融萬物的境界。”


    “近百年前,莊周雖為小吏,但不過修煉無所持的境界,大功而成,逍遙諸夏,然……玄清入秦,所為除了精進修為以外。”


    “便是所謀一天下,止亂諸夏,結束數百年來的紛爭,故而如今爵至關內侯,先生心中應該清楚,韓國如今雖為藩臣之國,但不過權宜之計罷了。”


    韓非今日前來渭水見自己,所為想來是要一述存韓,但韓國的命運已經注定,絕對是要湮滅在歲月長河之中的,是不可改變的。


    百多年來,韓國一直橫行術治權謀,雖為藩臣之國,但如今那是因為秦國強大,而且韓王還能夠借助秦國的力量,穩住國內局勢。


    但倘若秦國略有衰弱,怕是第一個反水的就是韓國了。


    這一點,自己能夠看得出來,秦廷中樞也能夠看得出來,身為大才的韓非自然也能夠看得出來,所謀存韓,將秦國之兵鋒退向趙國與楚國。


    以此兩國的實力,頗有可能將秦國削弱,期時,便是韓國的機會,這一點,中樞諸人也能夠看得出來。


    “先生有天下之心,先生也心係家國,但先生卻忘了,是韓王親自把你送出新鄭的,你所上的《強韓書》,三次均沒有任何應允。”


    “連韓王都放棄了強韓,連一國之主都放棄了強韓,以先生之力,又能夠如何?《尚書·太甲》有言:予小子不明於德,自厎不類。欲敗度,縱敗禮。以速戾於厥躬,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


    “這是韓王自己選擇的道路,如今諸般苦楚先生卻自己承擔,莫不奇異?”


    聞韓非口中悲涼之音,周清雖感慨,卻不予認同,己身在鹹陽這般憤慨,意圖存韓,但此刻的韓王怕是仍舊沉浸於自己的術治權謀之中。


    一個人做的事,後果自然要自己承擔。


    “數十年前,楚國羋原怕也不過是非之心境。”


    韓非長歎一聲。


    數十年前,楚國朝政一如如今的韓國,左徒羋原意圖振興楚國,卻沒有任何辦法,眼見家國衰弱,奸佞橫生,無奈,怕也隻有一死。


    “縱然本侯可以說服大王存韓,然後兵鋒指向趙國與楚國,但……存下來的那個韓國,想來也不是先生所希望看到的。”


    “血衣候白亦非更盛當年姬無夜,五代相國張氏一族當為權衡,韓王更是得了喘息之機,對於你之父王,想來你是最為了解的。”


    韓非心中所糾結者,不外乎將己身的血脈枷鎖看得太重太重,身為韓國王族,天性中帶著一絲孤傲,那是源至於先祖的榮耀。


    眼見族群社稷淪亡,而己身獨存,怕是偷生如此,韓非不願。


    但存韓之後的韓國,會是一個什麽樣,也不是自己所希望看到的,自己希望看到的是一個崛起之韓,而非如今的韓國。


    但……歸根結底,終究還是不願意看到韓國淪亡。


    “若非體內沒有流淌韓國王族之血,或許,一切會有所不同吧。”


    韓非將手中有些清冷的茶水一飲而盡,神情越發的平靜起來。


    “先生之才,本侯很是欣賞,當初新鄭相見的時候,就曾言,若然先生能夠放下身上枷鎖,那麽,後世史冊之上,先生之榮光當絲毫不遜色商君。”


    “商君之聖,在其學說,亦是在其功業,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刑罰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先生以為己身在鹹陽如此存韓,韓王、白亦非、太子等人就真的會感激你?”


    “商君之謀,不是為了秦國,先生之法,也不是為了韓國,更不是為了秦國!”


    語落,周清從座位上起身,該說的,自己都已經說了,至於如何抉擇,就看韓非自身的了,如果韓非真的想要自尋死路,這次,自己也將無能為力。


    轉身離去,行進不遠處已經備好的駟馬高車,北上鹹陽之城。


    留下韓非一個人在酒肆之中孤坐。


    ******


    “玄清見過大王!”


    雲舒、弄玉二人直接返回了府邸之上,周清徑直入鹹陽興樂宮內,值未時,秦王政正端坐其上,與群臣商討諸般之事。


    左右文武而立,相邦昌平君、長史李斯、廷尉王綰、新任鹹陽令馮去疾等,國尉尉繚子、藍田大營上將軍王翦、關外大營上將軍蒙武等人。


    一禮而上,左右輕輕頷首。


    “哈哈哈,武真侯可是好生閑暇了兩個多月,不過來的正好,也可為我等許久未決之事,了斷一二。”


    “坐!”


    秦王政從位置上起身,單手虛托一禮,行至上首高台,笑著頷首,明歲便是五年之期了,也該將最後的事情梳理一二了。


    下首群臣亦是起身拱手一禮,一語落下,興樂宮內便是多出了一個位置,立於右側最最上首,乃是殿中尊貴之所,更在昌平君之上。


    “不知有何事這般侵擾大王與諸位?”


    對於諸人所謀,周清也是很好奇,再次一禮,跪立條案後的軟榻之上,自有溫熱的茶水獻上,諸般而畢,輕緩一語。


    “武真侯以為該如何攻滅韓國?”


    此言為身側昌平君拱手一禮,麵上帶著淺淺的笑意,為了此事,中樞群臣已經五六次匯聚在此,商榷諸般之事,但終究沒有真正的統一意見。


    如今武真侯回來,其人分量甚重,若得言語,說不得,今日便可定下。


    “韓國現為秦國藩臣之國,術治權謀橫行,若要將其攻滅,非有大軍出動,否則,必然成為隱患。”


    “這一點,想來諸位均明鑒,不知有何疑難之所?”


    中樞定策,韓國為首要攻滅之國,無論是其所在之地利,還是韓國一直以來的謀秦,都注定它必須是第一個被攻滅之國。


    而且,以如今韓國的力量,根本阻擋不了秦國大軍,如此,周清不覺得有什麽疑難之處,麵上掠過一絲狐疑,左右看向群臣。


    想來必有更深複雜之事。


    “武真侯所言不錯。”


    “但,武真侯以為該如何對待韓國王族?如何處置韓國降臣貴胄?”


    此次出言的是長史李斯,滅韓自然不是問題,但滅韓之後的諸般事情卻成為棘手之事,故而,中樞群臣月來,一直在商討此事。


    山東六國中,韓國為首滅之國,那麽,滅韓的種種抉擇,當對接下來應對其餘諸國有相當大的影響,舉凡一事,皆涉示範作用,是故爭議頻多,未敢真正決斷。


    如果不能夠提前定下這般,那麽,明歲滅韓雖容易,但於其它之事麻煩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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