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花園裏,諸人從最初的驚愕中清醒,開始有目的地進行點評。


    自己做不一定做得好,但作為評論家都是才富五車的樣子,談經論典,好不熱鬧。


    “人靜夜久憑欄,愁不歸眠,立殘更箭是全詞的關鍵。這三句勾勒極妙,其上寫現在的句詞,經此勾勒,變成了憶舊。”


    “笑撲流螢,把手中的‘畫羅輕扇’都觸破了,極傳神,也隻有清真居士做得出。”


    “不然,一個‘漸’字、‘趁時’二字寫出了時間推移的過程。”


    “‘梅風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紅都變’三句敘眼前所見。既寫了季節的變遷,也兼寫了心理的消黯,景中寓情,刻畫至深,乃是美成先生慣用的手筆。”


    “某最愛末句:‘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不但呼應開頭,還加強了感傷,讀之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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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倫到場後,麵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


    也不怪他們如此推崇,實在是此人是個怪才鬼才人才。隻精通音律一項,就已經把握了宋詞的精髓,因為宋詞與其它文學不同,是要唱的。


    不說文學性如何,光是他新創詞調達四十餘種,對宋詞的貢獻隻次於柳永。


    宋詞的“集大成者”、公認的“負一代詞名”的詞人、“詞家之冠”、“詞中老杜”…都是對他的評價。


    名家名作,出手就不凡,所以大夥都是抱著崇敬的心態來拜讀的。此時已經有人譽寫了數十份,大家都以有幸讀到為榮。王倫看時,卻是一首《過秦樓》:


    水浴清蟾,葉喧涼吹,巷陌馬聲初斷。閑依露井,笑撲流螢,惹破畫羅輕扇。人靜夜久憑闌,愁不歸眠,立殘更箭。歎年華一瞬間,人今千裏,夢沉書遠。


    空見說、鬢怯瓊梳,容銷金鏡,漸懶趁時勻染。梅風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紅都變。誰信無聊,為伊才減江淹,情傷荀倩。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


    嗯,好詞啊好詞!


    其實王倫沒覺得有多好,他甚至極討厭這種傷春悲秋賣弄文采無病呻.吟的作品。在他認為,好的詞作應該朗朗上口,有意義有名句,像王國維曾用“有篇無句”、“有句無篇”和“有句有篇”來評價詞人的標準就很好。


    柳永的《雨霖鈴》、《望海潮》、《八聲甘州》、《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叫好詞;


    蘇軾的《水調歌頭》、《念奴嬌》、《江城子》…叫好詞;


    李清照的《醉花陰》、《如夢令》、《點絳唇》、《一剪梅》、《聲聲慢》、…叫好詞。


    其他林林總總像晏殊、秦觀、歐陽修、陸遊…都有名篇名句問世,但要問一下周邦彥的詞哪首哪句出名?除了文學家之流的吹捧之外,絕大多數國人是不知道的。


    反正在王倫心中,隻談文學性的話,其差辛棄疾遠矣。


    而他,則是辛棄疾的卓越衣缽----完全繼承!


    他的態度,迅速地被一幹人等看在眼裏,畢竟,三皇子剛剛巴巴地找他來“鎮場子”是實,現在三皇子正殷切地站在他旁邊,等著他評價。


    雖然他嘴裏說著“好詞”,敷衍的態度卻一覽無遺。


    數十盞油燈和桌上的蠟燭,把他的身影照得甚是清高,而三皇子桌前熠熠的金光再一次讓他的眼神迷離。


    “這樣的詞,小可勉強也可以做得。”他說。


    話說得夠客氣了,也給自己施展才華埋了一個好伏筆:既沒損周邦彥,也沒取笑在場諸公----我就試試麽。


    人群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有人開始問:“這位後生是何人?”


    王倫看時,卻是一個太監打扮的人。


    趙楷是三皇子,認識宮中人也很正常。再說宮中大總管楊戩和三皇子一向交好,莫非此人便是?那可是個權勢滔天的!


    他不認識自己也正常,哥在東京也就在礬樓前出了一次糗,在麗香院出了一次風頭,在大街小巷留下馨香的詩文而已,人是沒機會給他們認識的。


    這年頭又不是後世有電視,隨時都能露臉。


    有知道的,便認真地說:“此人叫王倫。”


    “王倫?倒是個好名字----好像誰家的孩兒也是這個名字?”


    “稟大官,有前朝文正公王旦弟王勖玄孫,字正道的便是。”有人回答。


    “哦,是了,我記得有人提起過。嗚,據說這個王倫也是不學好的?”那位太監隨意一句話,王倫聽在耳裏卻很不是滋味----什麽叫“也”?這是一杆子都打全了。


    人群見三皇子看重王倫,本來就不爽,但不敢說什麽。見這個太監調侃王倫,覺得有趣,都一齊笑起來。


    這時候,黑炭一般的宣讚見大家都笑起來,意屬嘲諷,忍不住跳出來說道:“此王倫非彼王倫也。說起文正公家王倫,雖然家貧卻是好漢一個,京、洛間都闖下極大名聲,某對其也是神交已久。”


    王倫見他為“王倫”正名,大生好感,隻可惜了誰家的郡主!


    “郡馬看來極推崇那王倫…也是,雖然其現在任俠,卻頗有其祖上遺風,未始不能如周處。”旁邊一個文官接著宣讚的話說。


    王倫依稀記得,那是叫做子蒼的韓駒。


    任俠,又稱為“尚義任俠”、“使氣任俠”,在墨家看來本是褒義,是對打抱不平、扶助弱小、見義勇為之人的讚賞。但是因為墨派主張的“兼愛”有意對抗儒家以家族為主的私利壟斷,所謂“俠以武犯禁”,所以在古代,特別是與帝王共治天下的宋時士大夫嘴裏,“任俠”這個詞可不是好意。


    而周處是改過自新的武人典範,極出名,地球人都知道。雖然他後來做了好事大事留下身後名,但是少年時的汙點是洗不掉的。且在以文治武的宋朝,文官都是看不起武官的,哪怕他功勞再大。


    近的就有一例。“麵涅將軍”狄青,仁宗時著名武將,因在與西夏前線作戰有功,累遷到樞密使。但不久後受到文官集團排斥,最後出知陳州,在四十九歲時抑鬱而終。


    曆史的慣性太大,能勒住其脖子的,隻有偉人。


    “哦,子蒼兄所言,必有來曆,願聞其詳。”另一個官員說。王倫對宋朝官員服飾是眼盲,所以不知其身份,但能和郡王、郡馬交往的,層次應該不會太低。


    `“王文正公母弟,傲不可訓。一日過冬至,祠家廟列百壺於堂前,弟皆擊破之,家人懼駭。文正忽自外入,但攝衣步入堂。其後弟忽感悟,複為善。終亦不言----這王文正公母弟,可不就是那位王倫的曾祖王勖公麽。”


    “果然是家學淵源呐!”諸人都笑起來,都誇韓駒學識淵博,記憶力驚人。


    連王倫也是佩服的,吊書袋的本領,確實是要花功夫。他自己也是----背誦不需要花時間和精力的嗎?


    不過用來損人取樂,真的好嗎?


    那韓駒被太監一誇獎,更是得意非凡,接著又感歎了一句:“可惜了文正公英明一世,卻有這種不肖子孫,九泉之下隻怕也難以瞑目!”


    太監和兩位文官都在笑,王倫卻看到宣讚和另一位官員隻淡笑了一下,明顯是敷衍。尤其是宣讚,不悅的表情立刻訴諸臉上。


    自己和他隻是一麵之交,能承他出頭,不枉了自己的一番尊重----下回不在心中笑他長得醜了!


    連豬八戒都說,粗柳簸箕細柳鬥,世上哪有男兒醜。自己以貌取人的毛病,得改!


    不過這官員也太不知好歹了,明著損那位王倫,卻不顧忌自己這個王倫就在麵前。這最後一句抒情連一點點的迂回都沒有,太欺負人了!


    宋代國策以文製武,而且文官一向看不起武官,這就使得武官的身份一直被壓得死死的。水滸裏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林衝隨便被高太尉治得死死的,就很說明問題。


    不過王倫另有想法:雖然他自已手無縛雞之力,將來要混生活還得走文人路線,但是在此時此地,他卻本能地對那個叫子蒼的文官產生了濃濃的不滿之情。人都是要臉的,你拿一個和我同名同姓的家夥開玩笑,那是對哥的極大侮辱!


    “這位大人之言,小可不敢苟同。小可隻聽過‘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不可一概而論。俗話說人各有誌,不可強勉。如大人般飽讀詩書固然可以安邦定國,但是遊俠亦能以匹夫奪誌,所謂‘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便出手’,那是何等的恣意暢快!”


    那位不知底細的太監自己不敢得罪,但一個文人誰還怕你了?且先挾槍弄棒地刺他一刺。


    王倫話剛說完,宣讚就暗喝一聲采,連稱痛快。當著三皇子的麵,他一個武人不好說什麽,對那位子蒼的身份也有忌憚,且不知說什麽好。王倫這樣夾槍弄棒的一說,正合心意。


    他高興了,那位子蒼兄就不開心了。當著王爺的麵,被一個布衣駁回,而且還是那種直接打臉的,這麵子就很下不來了。


    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宣讚立刻見好就收,指著王倫的鼻子笑罵:“你這書生不知天高地厚!你一席話可是把諸位讀書人都罵進去了----你這是要考驗在場諸公的雅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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