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清幽之地,恍如世外。


    山是梧桐山,樹是梧桐樹,村是梧桐村,世世代代,便是守著這一方山水,守著這參天梧桐,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雲卷雲舒。


    少年坐於山巔,乘著薄霧,迎著初升朝陽,閉目凝神,自有一縷紫氣自天上而來,繚繞其周身。紫氣東來,乃純陽之氣,以此壓製體內邪氣,頗有神效。


    少年睜開雙眼,身材清瘦,麵容秀氣俊朗,眉宇英氣逼人,雙眸卻柔光似水,唇角平淡的微微揚著,似麵無表情,卻又好似泛著微笑。


    心性一如這青山綠水、秀麗雲顛,平靜的不起波瀾。


    “冷大哥,莫要心焦,千爺爺醫術精湛,定能除此暗傷!”


    冷蕭回頭,輕輕頷首,唇角始終帶著那抹沁人心脾的微笑。


    姚心雨娉婷而來,正是青澀年華,活潑而靈動,俏臉姣好可人,出於塵世,卻又出於塵世,不知其將來會是如何一番風華絕代、風情萬種。


    裙擺隨風飄揚,伊人迎風而立,漫山遍野,入袂草搖曳生姿,繞著她旋轉飛舞。


    見冷蕭沒有起身之意,姚心雨便走上前,挨著他坐下。伸手接住一棵入袂草,輕輕一吹,小草似有靈性,也不隨風而去,隻是圍繞她飛舞。


    十年光陰,如箭飛逝,眨眼間遍野入袂早已開了一春又一春,謝了一季又一季。


    萬邪加身,無藥可醫,無法可解,唯有不斷壓製,每日與這遍野入袂草一同迎接朝陽,隻為吸納那一抹紫氣。


    少年本是仙根之資,三日練氣,三年築基,可在邪氣侵蝕之下,修為日減,直至跌落凡塵。原以為這便是終了,誰知這才剛剛開始,後七年間,仙根被邪氣汙穢,雖有仙根之形,卻無仙根之意。


    後跌落靈根,又跌落凡根。人生而資質各有不同,為先天之資,跌落凡根,便連修煉都成奢望,終其一生,不過凡人爾。


    姚心雨愁容滿麵,反比冷蕭更為著急,張嘴欲言,卻又不知該如何再勸。


    對於她人,冷蕭隻道是先天不足,身存暗傷,唯有冷蕭自知自事,自己承受便罷,如何能夠再叫她人憂心?


    冷蕭笑道:“怎的愁容滿麵?千爺爺配了藥浴,他醫術精湛,除此暗傷不在話下。”


    伴著冷蕭的笑容,姚心雨似也心生暖意,不禁隨之生出笑容,遍野入袂皆伴隨她這一笑沉沉浮浮,似能同心。她心中自是知曉冷蕭不過寬慰之言,否則又怎會叫此暗傷拖了十年?


    “冷大哥,你瞧這入袂也在歡笑,許是它們也在祝願你。”


    冷蕭捧著一棵入袂,說道:“入袂雖為凡草,卻生而靈性十足,或許千百年後,此中有幸運者,便可一朝化形,成就妖修。我日日在此修煉,許是早與它們成了至交,便是在我逆境之時,前來寬慰。”


    漫天入袂草如大雪一般紛揚飛舞,美不勝收,卻又不隨風遠去,隻是飄飄搖搖,在二人周身輕輕飄蕩。冷蕭輕歎一聲:“奈何一季花開謝、一季草枯榮,不知這眼前入袂草,可有當年影?”


    似是察覺冷蕭惆悵,姚心雨不由說道:“這入袂為何是草而非花?它如蓮溫雅,如雪清麗,比尋常之花又差在何處?”


    她一語落下,冷蕭望著那朦朧白色,眼前微微恍惚:“世人謂之草,那便是草;書中謂之草,那便是草。”


    姚心雨瓊鼻輕皺,眸中閃著微光:“世人言又非真理,我倒認為,入袂乃是花,入袂花。”


    冷蕭失笑,手中入袂形如雲,狀如棉,白如雪,無豔麗色彩,卻清淡雅致。他微笑道:“是啊,罔顧世人妄言,心中自有真意。此入袂,你我覺得是花,那便是花了。”


    姚心雨笑容滿麵,不斷伸手抓取,入袂來回閃躲,宛如靈蝶。


    載著滿袖入袂離去,回到家中,千壽看了冷蕭一眼,淡笑道:“少主,回來的正好,那梧桐山上竟生了幾株靈藥,黃參調理腑髒,烏蘭清心明性,配合之後,當有奇效。”


    一邊說著,一邊已替冷蕭放好熱水,加好藥材。姚心雨見狀,一吐舌頭,便離去了。


    見姚心雨走遠,冷蕭立刻關上門,迅速脫衣,沉入浴桶之中,額頭汗珠涔涔,青筋直跳,雙目赤紅,布滿血絲,殺氣畢露,直至浸泡在藥浴之中,才稍稍好轉。


    千壽麵色沉重,歎道:“邪氣入體已深,少主切記不可妄動怒火,唯有恪守本心,如若一旦失控,便是墮落成魔。”


    冷蕭沉默不語,忽然緩緩抬頭看向千壽:“千爺爺,不知當年之事,冷蕭何時才能夠知曉?”


    千壽輕輕歎息,若風中殘燭,他修為深厚,尚且能夠壓製,冷蕭如今毫無修為,若因此仇恨而徹底被邪念吞噬,恐怕便是回天乏術。


    二人眼神交接,冷蕭不由笑了一聲,未再多問。原以為千壽依舊會保持沉默,可是許久之後,千壽負手而立,目光迷蒙,將那番陳年舊事從蒼蒼白發之中翻找而出,雖已過眼,卻不可如雲煙消散。


    千壽唇齒一張一合,往事一字一句在冷蕭耳邊回蕩。待一切清明之時,冷蕭目光卻依舊朦朧,麵上無喜無悲,平靜不已,仿佛這故事,僅僅也隻是一個故事罷了。


    藥浴之後,千壽把脈沉思,神色稍霽:“不錯,邪氣已然壓製了下去,若日日吸納紫氣,便可無恙。”


    冷蕭好似魂不守舍,不回不問,不言不語,片刻後豁然抬頭,眸中酸澀,右手死死捏住胸口,聲音竟嘶啞如撮砂:“千爺爺,為何我心如刀絞,痛楚難明?”


    千壽一驚,急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切要守住本心,莫要叫仇恨吞心!”


    他邊說著,幾根銀針憑空出現,分別刺入冷蕭幾個穴位之上。他手指輕撚,熟練之極,似重複過無數次,那銀針便隨之疾速顫動,恍恍惚惚。


    半晌,千壽麵容僵硬,驚駭之色甚濃,瞳孔放大,嘴唇微顫:“怎能無用?這絕無可能!”


    千壽低喝一聲,再度施針,指間靈氣噴吐,瑩瑩若星,冷蕭渾身劇烈顫抖,已不能自抑,言語艱難,卻又似不吐不快,內心似積滿鬱氣,壓抑不已:“是何人揪住吾心,叫吾生不如死!”


    再抬頭,卻已淚流滿麵,眼神楚楚,令人心顫。千壽立刻探出一指,點在冷蕭眉間,麵上那焦急擔憂之色忽的散去,卻是瞬息怒發衝冠,一掌之下床榻粉碎,一地齏粉隨風而逝。


    一抹紫意盈眉間,血色染雙眸,喉中似有異物,聲音淒厲非常:“林九霄,你該死!”


    千壽殺氣激蕩,冷蕭登時便昏迷不醒,隻在閉目時強忍疼痛,堪堪留下一聲呼喚,微不可聞,卻直入人心,千壽轟然巨震,連忙穩住心境,汗出如漿,涔涔而下,眉間那一抹紫意頓時被壓製了下去,雙眸恢複清明。


    他濁淚難忍,恨聲似刮骨:“赤魂印,赤魂印!”


    通天聖地,喚心崖頂,飄雪殿。


    當年銀裝素裹,今日血色黃昏。


    十步一鎖鏈,百步一石柱,數十萬人困鎖其中,氣息委頓,卻絲毫不敢鬆懈,亦不能鬆懈,唯有時刻修煉,才能叫自身不被吸成人幹。


    一個麵容陰柔的男子身化長虹,旁若無人的穿梭而過,所過之處點點桃花飄落,但凡觸及之處,猶如烙鐵灼身。可但凡被觸及之人,雖咬牙切齒,卻無一皺了眉頭。


    南風巽比之當日仿佛蒼老了數十歲,不惑之年,卻滿頭銀絲,飄雪殿遭此劫難,無一人奴顏婢膝,他心中傲然,亦是不忍。


    “聖主,風巽無能!可恨,可恨,竟叫飄雪殿弟子在林賊手上受此等屈辱!”


    “桃紅。”林九霄五指之間赤芒盤旋,似有靈性,若不注意,恐要自行遁走。


    他將此赤芒交到桃紅手中,冷然道:“若再叫本座失望,提頭來見!”


    “屬下謹遵聖主之命!”桃紅跪地,雙手平攤,恭敬接過紅芒,眼神微閃,忽而唇角冷意更甚,殺氣森然,一把將紅芒用力攥住,似要將那紅芒生生捏碎。


    夢中不知人間事,醒來已是又花開。


    迎東升之日,修長生之道,千壽身形輕擺,來往如流雲,開合之間竟是凡俗拳法,名為太極。此拳法雖是凡俗之物,卻是修身養性,心若能靜,自能壓製邪氣。


    一招一式,欲上青天攬明月,縱然皓日當空,亦要輕攖其鋒。


    東來紫氣隨之而動,一絲一縷灌入冷蕭眉心。


    冷蕭睜眼之際,並未頭疼欲裂,身體亦未不適,卻無端泛起一抹悵然若失之感,心中壓抑,似要落淚。


    “千爺爺,何為赤魂印?”


    千壽動作一頓,宛如行雲一散,流水一分,嫻靜之勢退去,精神矍鑠的老人仿佛突然間愈加蒼老,長長歎息。


    “赤魂印,取嫡親之人生魂,地火錘煉千日,罡風撕扯千日,重水壓迫千日,再由習得赤魂印之人最終煉製成型。”


    “煉製期間,生魂不滅,無時無刻不在忍受折磨;印成之時,可憑此印萬裏追蹤。凡此印受損,嫡親之人必受重創。”


    此言語錚然,冷厲如刀,仿佛不似千壽所言,其雙眸已是猩紅,目中殺意,寸寸真切,胸中似有烈火,熊熊燃燒,直比那驕陽!


    半晌不言,冷蕭目光無神,遍野入袂喚不回他一刻心安,這刹那間,那黑白雙眸驀然被血色所替代,胸中似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嘶吼,如惡魔,似野獸!


    “殺!殺!”


    冷蕭仰頭咆哮,犬齒寒光森森,宛若飲血之魔,那輕飄入袂似極度驚恐,不再飛舞,紛紛匍匐在根莖之上。


    便是與此同時,冷蕭渾身邪氣擴散,宛若身披烈火,滔天而起,觸及千壽,二人邪氣頓時交融,心中惡念頓生,如簇如叢,幾無止境!


    千壽渾身巨震,驀然一掌拍向自己眉心,雙目得獲一霎清明,轟然倒地。


    失了一份加持,冷蕭壓力驟減,似輕鬆如意,卻狀若瘋魔,眼神穿過重重草葉阻礙,遙遙落於一處。


    目光盡處,伊人獨立,似風中浮萍,飄搖不定,卻又仿佛足下生根,不挪不移,滿麵擔憂,聲聲呼喚如泣如訴,卻喚不回冷蕭半刻清明。


    “殺!殺!”


    冷蕭雖無修為,卻體質強健,登時縱身一躍,三步踏葉走,五步上青天。一掌轟然落,不見梧桐山!


    姚心雨淚水盈目,終不堪重負而滑落,墜地了無痕,一道掌紋化作黑夜,覆去整片天空。


    倩影如風中入袂,縱遇狂風不願躲,隻盼君能回心意。


    少頃,伊人落地,憂色依然,眼簾卻已稍顯疲憊,禁不住緩緩覆去繁星旭日,禁不住緩緩覆去草木塵埃,禁不住緩緩覆去這蒼茫天地……


    無盡黑暗,轟然!


    始作俑者瞪大雙眼,淚珠滾滾而落難以自控,為何傷心猶不自知,似惶恐的後退一步。伊人滿麵錯痕淚,似他心中寸寸新傷;伊人唇角朱砂血,成他命中點點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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