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鬼氣,已是無邊。


    “四,哥。”紅衣少女緊緊拉著冷蕭衣角,目光垂落在虛無之處,麵上仍是茫然無措,淡若浮雲。


    “四哥在,熙兒莫怕。”


    冷蕭將紅衣少女攔在了身後,手中握這一柄從橋奴手中奪來的長劍,那長劍鏽跡斑斑,往日風華早已不再,已是太久不曾飲血。


    便是這樣一柄長劍,在冷蕭手中好似是絕世神兵一般,每一次出擊,都能帶走一個橋奴,隻是,帶走的不是性命,而是枯寂。


    結束他們舊一輪的枯寂,而他們又將迎來新一輪的枯寂。


    冷蕭帶著紅衣少女,奮力突出重圍,可眼前橋奴好似殺之不盡,仿若無邊江潮,大浪滔天,一重緊接一重而來。


    便在這刻,冷蕭麵色微微凝重,卻是百丈之外有一元嬰橋奴朝著他緩緩而來,說是緩緩,一者靠近,一者被圍,動彈不得,待二人湊近,亦不過隻需幾個呼吸罷了。


    前方又是撲來數十個橋奴,盡是些練氣、築基的修士,可冷蕭修為亦是不高,這般磨蹭下去,無需那元嬰橋奴趕來,他也是無法逃出去。


    這千鈞一發之時,冷蕭目光一閃,卻是一把將手中長劍丟了出去,長劍劃過一道淩厲劍氣,便是瞬息洞穿了數個橋奴。


    可這殺傷,對於這成千上萬的橋奴來說,不過是撓癢一般。


    冷蕭麵上稍顯凝重,卻是驟然低喝一聲,便是直直朝著前方點出一指!


    那一指之威,平淡若一朝晴空、萬裏無雲,卻是叫那前方橋奴盡數怔在了原地,麵目瞬息蒼老,繼而,化作一縷青煙,消逝在了天地之間。


    見狀,冷蕭心中不由一喜,這踏仙橋之內是輪回之力,說來不過也是時間之道的延伸,他這一招春秋指,等同是借助了這天地之偉力。


    冷蕭不敢過多停留,拉著紅衣少女快速往那汪洋大海跑去,可待他衝上天空之時,神色稍稍生了些許變化。


    卻見那一道城,遙遙在望,一個正南門,巍峨如山,那森林,那小道,那遠山,或許還有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寒風城,江耀城,理應都與這一草一木那般清晰。


    這天地仿佛陰雲驟散,晴空頓起,那旭日不似初升,竟是如同正午般刺目,烈日當頭,紅衣少女麵上忽然顯露出一絲向往之意,卻是輕輕鬆開了冷蕭衣角。


    冷蕭麵上倏然一白,劇烈咳嗽了一聲,這刻,不由睜大了雙眼,卻見他此刻仍在那一條河流之中,河流平緩,水波粼粼,岸上平坦,沒有一個腳印。


    好似他此前所經曆,不過是一場幻夢。


    這時,一顆入袂從他衣袖之中鑽了出來,好似白鴿靈蝶一般在他身側輕輕飛舞。


    冷蕭又是將那入袂攬回了懷裏,他霍然抬頭,卻見那紅衣少女已然飛上了高高天際,以極快的速度朝著太陽飛去。


    每臨近太陽一分,她身子便是虛幻一分,照這般速度,不等她飛上太陽,便早已灰飛煙滅。


    飛上太陽?那旭日,在九重天上,莫論俗子,便是神仙,又有何人能及?莫管地上人,還是天上仙,終究是在這黃泉之上,九天之下,何人得以超脫?無人得以超脫。


    紅衣少女這不顧一切的衝上,便是如同飛蛾撲火,絕無第二個下場。雖是這踏仙橋之內不死不滅,或是說不活不生,永世便是一女一又罷了。


    可紅衣少女若是再入此界輪回,冷蕭又該往何處去尋!


    不需思量,冷蕭已是衝天而起,化作一道清白靈光,不逾片刻便是攔在了紅衣少女前頭。


    他一把拉住紅衣少女,卻好似隻是拉住了一片虛無,他手掌來回擺動,眼前少女仿佛根本不存在,指尖所觸及,唯有那冰冷濕潤的雲霞霧靄!


    “熙兒,莫再上前,快跟四哥回去!”


    冷蕭別無他法,唯有寸步不離,守在紅衣少女身側,於她耳邊聲聲呼喚,可這原本屢試不爽的招數,此刻卻是不再靈驗,紅衣少女已是不再理會他半分。


    隻見紅衣少女雙眼微微眯起,一張俏臉被這旭日輝光所映照的稍顯不真實,那嘴角笑容不深不淺,卻是直入人靈魂,令人為其所感染,好似要隨之同笑一般。


    冷蕭目光恍惚一霎,麵上急切之色更濃,卻是無所辦法。


    卻見那蒼茫天下,竟是有無數橋奴朝著那太陽衝去,速度不疾不徐,卻又有幾分爭先恐後之感,一個個麵帶笑容,卻又眉頭緊皺。


    還不待冷蕭作何反應,他肩上忽然搭上一隻手掌,冷蕭霍然轉頭,肩膀也下意識轉動,卻是被死死壓製住。


    待他看清之時,卻是一個老者好似站立不穩一般,隻是那樣輕輕將手掌放在了他肩頭。那手掌枯瘦如柴,好似沒有半分力氣,可卻叫冷蕭仿佛承受了一座大山般吃力。


    “李伯!”冷蕭神色一凜,眼角微微抽動。


    隻見李伯按著冷蕭肩膀,忽然將腦袋湊近了冷蕭,盡管冷蕭下意識後仰,二人額頭卻仍是險些碰觸到了一起。


    卻聽李伯桀桀笑了一聲,笑聲之中,盡顯瘋狂之意,他嘴巴微張,口中散出一絲陰冷之意,不似生人所有,隻聽他說道——


    “年輕人,這根香,可不能輕易點燃!”


    他衝著冷蕭,又是桀然一笑,而後一把鬆開了冷蕭,驟然朝著那一輪旭日衝了上去。


    若說其他橋奴的速度乃是閑庭信步,李伯此刻,便是在極速奔走,不過幾個呼吸便是超過了所有橋奴,衝在了最前方。


    冷蕭霍然驚醒,再看那太陽,卻已變得不再刺眼,散出一抹淡淡的昏黃之意,與那下方高山相合,竟好似化作了一根通天達地的,招魂香。


    而那緩緩西斜的太陽,便是那招魂香之上的一星火光,待盡數沉入西山,這香,便也燃盡矣。


    卻見那李伯,已然是隻有一顆好似微塵一般的黑點,若非冷蕭始終目光跟隨,恐怕還難以注意到。


    他運足了目力,極目遠眺,卻也隻是依稀望見,那顆黑點緩緩沒了蹤跡,便好似是一顆香灰一般,分明是才被風揚起,可不過一霎,便是歸於天地。


    李伯此去之後,那萬千橋奴亦是驟然加快了速度,好似浪潮驟然變得狂躁,河流變得湍急,狂風呼嘯,雜草紛飛!


    這萬千橋奴,便是那雜草!


    紅衣少女亦然,速度也瞬息加快了幾分,便是冷蕭亦被她瞬息甩在了後頭。


    那前方萬千橋奴,一個個憑空消散,這刻,冷蕭已是看清,便好似是一簇小小火苗緩緩熄滅了一般,熄滅之後,再無跡可尋。


    那太陽始終遙不可及,高高掛在九天之上,那橋奴視修為,有當然靠的近些,有的人靠的遠些。


    可這世事從不過問你與終點差了幾步,隻有抵達和不達之分。而這熾熱烈陽,便是抵達了又能如何,難道說,去尋求一個更為絢爛的毀滅嗎。


    冷蕭低低嘶吼著,卻始終抓不住紅衣少女的手臂,那萬千橋奴,便好似是他眼前的一抹幻象,不過是他憑空臆想出來的虛無之物罷了。


    他頓時加快了速度,霎時超過了紅衣少女,遠遠將她甩在了身後,他要親自去看看,那太陽,究竟是何物。


    若這香不可燃,那熄了便是!


    他身形高高而立,麵上無有一絲神情,雙目緊緊注視著那太陽,無一分閃躲之意,卻是驟然點出一指。


    那一指出時,周遭橋奴身形一頓,一霎倒卷,冷蕭驟然嘶吼而起,指尖氤氳起一股玄妙之力,叫那太陽竟好似風中燭火一般,飄搖不定,好似隨時都會熄滅一般。


    而他,便是那風,欲將那太陽吹熄的風!


    冷蕭手臂緩緩伸直,這一指點出,不過刹那之間,卻好似曆經了百世輪回,眉目滄桑,青絲成華發,布衫成穢土。


    那涵蓋了半塊天幕的燭火,劇烈飄搖了起來,那萬千橋奴,麵上向往之意散去,浮上一抹茫然之色。


    有臨近冷蕭者,忽然將目光轉向了冷蕭,驀然衝了上來,口中有叫罵者,有哭號者,有歡笑者,有猙獰者,麵生百態,舉措如一,一身靈氣暴湧,盡數傾斜在了冷蕭身軀之上!


    冷蕭長長咆哮一聲,周身護體清光被一息震散,一口鮮血便是噴了出來,朝著下方跌落而去。


    那大片橋奴,本欲追趕,卻見那太陽又驟然穩定了下來,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展現出更為刺目的光亮,此間橋奴,又調轉方向,再度迎著那太陽而去。


    冷蕭方才舉動,便似是人握柴草而吹之,若風力夠,則火光滅;若風力未逮則火光更甚!


    他眼睜睜看著那紅衣少女俏臉微揚,朝著那太陽遠去,隻在他麵前留下一個不斷縮小的背影。


    “熙兒!”冷蕭呼喚一聲,目中猶有不甘之意。


    那紅衣少女額前一角紅菱,好似平白燃盡了一般,如霜雪化水,水再化汽,最終失了蹤跡,再看她那俏麗容顏,亦是緩緩變得模糊,或許數息之後,便要歸於虛無。


    冷蕭微微失神,唇角輕顫,呢喃一聲:“功虧,一簣。”


    然而便在這刻,那紅衣少女身形忽然止住,充滿了抗拒之意,卻好似有一股龐大力量在拉扯著她,叫她隻能順從的、一步步靠近太陽!


    她艱難回頭,麵上滿是恐懼之意,兩眼通紅,若有淚,此刻她麵上定已是淚痕交錯。她望著冷蕭,大聲喊道:“四哥,救我!”


    “四哥!”


    冷蕭本已是力竭,一身衣衫早已沁滿了斑駁血跡,他麵有疲憊,此刻卻不知是何處來的力氣,生生止住了下墜之勢,仰天大吼一聲:“熙兒,等著四哥!”


    他身上驀然有一股靈氣席卷而起,叫他直直衝著那紅衣少女衝了過去,那紅衣少女麵上露出一抹淺淺笑意,眉間卻有霜雪難消融。


    她伸出一隻右手,冷蕭亦是一把探出右手,二者相觸之時,那感覺真真切切,入手不再是一片虛無。


    冷蕭頓時嘶吼一聲,將那紅衣少女往回拉扯,可卻是如同蚍蜉撼樹一般無力,隻能隨著紅衣少女一同,被一步一步拉近,拉近!


    他衣袖之間,忽然飄飛出一顆入袂,在他身後急促搖擺,好似在助他一臂之力。然而這力道,與那天地相比,卻是那般渺小。


    紅衣少女麵上的恐懼與哀傷之意褪去,隻留下了那一抹笑容,深深凝望著冷蕭,凝望著那一張疲憊、猙獰、不顧一切的麵孔,去又好似透過這一張麵孔,落在了無盡朦朧之處。


    她輕聲說道:“四哥,我的名字,叫做林熙。”


    冷蕭回以一個笑容,盡量使那個笑容顯得輕鬆一些,他說道:“傻嗎,我是你四哥,我當然知道,你叫林熙。”


    林熙,她笑著,笑得,格外燦爛。比那陽光,更令人目眩神迷。


    她一把推開了冷蕭的手掌,輕輕喚了一句——


    “四哥,你走吧,熙兒也要走了。”


    冷蕭手上一空,頓時便往下墜去,他嘶聲呼喚道:“四哥會走的,四哥會帶著熙兒,一同離去!”


    眼看林熙已是半邊身子好似沒入了虛無之界,唯餘一片濛濛之色,似白似紅,似真似夢。


    冷蕭一把將山河心拽了下來,猛然丟了出去,沙啞的喉嚨發出一聲嘶吼,不知是在與誰對話。


    “求你!”


    卻見那山河心驟然爆發出一股熾烈光彩,冷蕭頓時睜大了雙眼,此刻山河心便如同是這天地間的第二輪太陽,與這片天地,爭搶著林熙!


    山河心之中,好似傳出一聲輕輕歌謠,仿佛有一隻無形大手,將林熙一把拉扯了回來,林熙麵上帶著一分安詳之意,化作一道紅色流光,沒入了山河心之中。


    繼而,山河心便好似是一顆普通石子,光芒驟散,從天上墜落了下來,冷蕭連忙隔空一攝,將那山河心緊緊握在了手心。


    冷蕭長舒一口氣,麵上笑意輕鬆,卻見那一輪太陽,驟然逝去,仿佛香已燃盡,天地歸於一片混沌。


    這混沌,說不上是黑,亦說不上是白。


    待他再度回過神來,已是在那石橋之上,他前腳仍舊保持著抬起的姿勢,好似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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