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麵,淺淺清涼。


    除卻偶有幾個婢女經過,給冷蕭躬身行禮之外,便再無他人。一抹安寧之意浮上他心頭,心中不由輕歎一句,若能在這般山清水秀之地悠閑度日,該是如何逍遙快活?


    直想到時耀心中煩憂,既要抵禦人族,又要防備妖族野心勃勃之輩,可謂人各有憂,各自生活,又有何人能定論善或不善。


    他一路走過亭台樓閣,一路走過山石水橋,一路走過薔薇楊柳,風中花香滿溢,天空鳥語啁啾,好一處世外桃源之境。


    在此之前,天下暫且不論,他隻當南域唯有靈雀穀才有這般美好的世外景象,隻當妖族盡是些茹毛飲血之輩,似鬼頭陀,似師狂,似付邊,化作本體,一副要擇人而噬之態。


    未見時如何也未曾料到,這妖王殿非是地獄般的凶殺景象,而是這般怡人之境。


    一念至此,冷蕭不禁又是想起了夜夢,本體雖是唬人,卻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又如夜蕎、鐵離之情,又如千壽、夜夢之情。


    他微微搖頭,不禁失笑,這一想來,他所認知的妖族之中,善者竟都是蛇妖。


    這碧藍天空,莫論是青痕宗之上,或是這妖域之上;莫論是靈雀穀之上,還是那無棲之地,都不過是同一片天空罷了。


    遑論世內、世外,這世間,何來“外”者之稱?不管身在何處,都不過是在這茫茫世間。


    苦海一遭耳。


    冷蕭漫無目的而行,不覺間,早已不知身在何處。這妖王殿,雖說是以殿做稱,實則大小更甚於一宗門。


    那天上金色烈陽,已是爬上一抹嫣紅,流露一抹疲憊之態,逐漸西斜而去。


    正當他想要返回之時,目光忽然頓了一下,輕輕伸出手掌,一顆指尖大小的入袂在他掌心沉沉浮浮。


    冷蕭不禁有些失神,那本已是平靜下去的心境又蕩漾起一絲漣漪,莫不是,因為這入袂?


    他神色稍顯恍惚,想起了那顆在踏仙橋之內發現的入袂,那一路追隨他腳步而出的入袂。


    不知為何,他此刻竟是有股衝動,想要狂奔回青痕宗藥山之上,卻將那入袂捧在懷中,在入袂田中躺下,躺一整天。


    他多想什麽都不想,可一切隻是多想。


    霎時,好似起風了。


    他發絲輕輕垂落在耳畔,未有一絲動靜,可那入袂卻突然飛起,朝著一個方向沉沉浮浮的飛去。


    冷蕭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古怪念頭:“你這小家夥,是特意來引冷某去何處的嗎?”


    他抬起腳步,一步步跟了上去。一路而去,他目中好似失卻了其他,便唯有這一顆入袂而已。


    不知為何,望著這一抹雪白,竟叫他這般心安。


    走過青山、瀑布,走過紫竹、青鬆,腳下不知何時已是踏上了一條青石板路,石板形狀並不規整,表麵並不平滑,爬滿了歲月痕跡,邊角攀附著存寸寸青苔。


    可那石板中央,卻是極為幹淨,似是時常有人行走一般。


    抬眼而望,那青石板路一望無盡,仿佛又回到了無棲之地一般,不論你如何去走,此路本就沒有盡頭。


    冷蕭心中升起一絲古怪感受,是否自己此刻應該停留,或許他所要追尋的,始終就在那起點。


    可他的腳步未有一絲停頓,眼神也不為身側紫竹、青竹所動,隻顧追隨著那一顆入袂。


    或許,他想稱它為“朵”,想喚它一聲,花。


    那入袂本是慢慢悠悠,卻在這瞬息之間好似被狂風席卷一般,一霎便沒了蹤影,徹底從冷蕭視線之中消失。


    冷蕭神色一滯,腳步頓了一頓,回過神來,卻是見到,這刻他已是站在最後一塊石板之上。


    原來,它有盡頭。


    再抬頭,眼前乃是一片山壁,遙遙望去,中間似有一條縫隙,將這蒼天,斂於一線。


    冷蕭幾步上前,那本是一線大小的縫隙在他麵前不斷放大,走到近前才是恍然,這看似小小的縫隙,竟足以叫三五人並排而過且不顯擁擠。


    這山間小口,隨著他逐漸深入,已是極為開闊,兩壁之間莫說通人,便是縱馬馳騁亦不無不可。


    又是前行一刻有餘,眼前豁然開朗,這山穀之內,竟是一片白茫茫之地。見他而來,似迎客般,那廣闊若海的入袂盡數紛揚而起,沉沉浮浮。


    冷蕭定睛而望,唇角顯出一抹笑容,此時此刻,他心中反是平靜不已,緩步走上前,張開雙臂,麵朝下往那入袂之上倒了下去。


    那身前入袂,當即四散而舞,逃也似的,隻留下那深埋土地的根莖,被他給壓彎了一片。


    那成片入袂,在他頸間耳畔流轉,似在表達心中不滿,惹得他一陣發癢。


    冷蕭麵上那淡漠與冰冷如霜雪般消融,或許,好久不曾這般自在過。自在,人生一世,自在者幾何?


    他好似幼童一般,在這入袂海洋之中翻滾,不願起身。想來,妖王定是不會計較區區小事。


    不知多久,他忽的止住了動作,仰頭看天,隻是目光盡處卻一片朦朧,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近前。


    那孩兒不過繈褓之年,一雙大眼,似能說話,初見他時,非但不怕,竟是忽的笑了起來,顯得極為開心。


    冷蕭坐了起來,她就幹脆趴在了冷蕭大腿上,手腳騰空,做遊泳狀,時不時發出兩聲嬉笑。


    望著這孩兒,冷蕭不禁顯得有些小心,深怕叫那吹彈可破的肌膚生了什麽損傷。


    這孩兒身著一片雪白肚兜,似與這遍野入袂融為一體。


    見冷蕭這般細致的望著她,她便也止了笑聲,抬頭望向冷蕭,隻是是輕輕上揚的唇角,仿佛始終含著笑意。


    與焦飛那笑容不同,那樣真實,那樣自然,令人不覺間傾慕。


    不否認,冷蕭心中喜歡這樣的一雙眸子,或許是如今的他,再顯露不出這樣的眼神,清澈,見底。


    他二指拈著一顆入袂,放在這孩兒鼻尖輕輕蹭了蹭,這孩兒便是打了一個噴嚏,接著輕輕揉了兩下鼻尖,顯得嬌俏之極。


    她小小眉毛微微一皺,兩葉睫毛長若雲扇,微微眨動兩下,很快便又舒展開來,笑著,欲奪冷蕭手中入袂。


    冷蕭便往後收手,她便再往前探手,繼而一個倒栽蔥從冷蕭腿上滑了下來,天地鬆軟,她小腳撲騰兩下,快速爬了起來,笑意盎然。


    她蹦跳著,高高伸出手,想要爭奪冷蕭手中的入袂,那漫天入袂皆白,繞著她身子緩緩飛舞,她卻獨獨看中了冷蕭手中這顆。


    冷蕭禁不住笑了,替她撥去了臉頰上的兩粒泥土,將入袂遞到她手中。


    她一把奪了過去,便是撲進冷蕭懷中,發出聲聲愉快笑容。她揪著冷蕭衣襟,把頭埋進冷蕭懷中,在二人身子相隔的狹小縫隙中,欣賞著從冷蕭手中奪來的那顆入袂。


    它一樣的潔白,一樣的平凡,卻那樣的叫她歡喜,她笑著,不知疲倦。


    冷蕭久久望著她,輕輕撫摸著她猶如入袂一般簡單而蓬鬆的黑發。


    他問道:“小家夥,你叫什麽名字?”


    也不知這孩兒能否聽懂他話語,隻見她微微抬頭,一隻肥嘟嘟的小手緊緊攥著那入袂,這時又是懷中塞了塞,才歪頭看向冷蕭。


    她的小臉之上,笑意散去了幾分,目中帶著些許好奇,似在思索,這大叔究竟在說什麽?


    冷蕭不由失笑,刮了一下她小小的鼻子,說道:“我叫……蕭,認識你,很高興。”


    他才張嘴,本應放下所有戒備,可,心卻變了,不再那樣單純,脫口時,已是帶著下意識的謹慎。


    或許,冷蕭不再那樣冷了,就成了蕭。可其實,蕭是比之冷蕭更冷的一個人。


    那孩兒瓊鼻嬌俏是皺了皺,連帶著眼睛和整張小臉都是揪了起來。誰知,她看向冷蕭,忽的笑了,露出了僅有的兩顆牙齒。


    她小嘴動了一下,帶著幾分天真與俏皮,說道:“蕭……高興!”


    聽得此語,冷蕭不由笑得愈發燦爛,似是得了什麽了不得的寶貝一般。他話語輕柔,又是輕聲問道:“那你叫什麽名字,小家夥?”


    她含著一根手指,另一手還攥著那入袂不肯放。似在思考,一雙大眼睛直直望著冷蕭,琉璃一般的眼眸之中,倒映出冷蕭溫柔的笑容。


    “時……靈曦!”


    冷蕭俯下身與她對視,笑問道:“時靈曦,是你的名字嗎?”


    她怯生生的點點頭。


    “好名字。”


    冷蕭這般說著,卻見這孩兒忽然眨巴著眼睛,直直望著他頸項。


    冷蕭不禁低頭,將露出一半的吊墜取了出來,黑色的細索還懸在他脖子上。


    她的神色忽然明亮了幾分,好似隨著這山河心之上的光芒一般而跳躍,忽閃,忽閃。


    “喜歡嗎?”


    她許是聽懂了,隻是怯怯的望著冷蕭,那含著的手指屈了少許,似不敢言語。


    不知為何,冷蕭心中忽然莫名發酸,他分明是在笑著,心中卻似在流淚。


    他多想瘋狂大笑一場,多想放肆大哭一回。然自始至終,隻是那一抹柔柔笑容。


    “送你。”


    他將這吊墜親手戴在孩兒項上,那黑索便似有靈性一般,收攏成了一個合適的長度。


    她把手指從口中取了出來,指尖仍掛著一絲涎水,捏起了那吊墜,放在眼前細細賞著,帶著一絲好奇,帶著一絲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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